真愛

凌哲醫生

今天剛剛入住深切治療部的雷文先生是個非凡的成功人物。第二世界大戰時，雷文家境清寒，還是個高中學生，被徵召入伍，離開相戀的高中甜心莎朗，當上美國第一隊成功登陸諾曼第的傘兵。他在戰場上受重傷，在法國南部的醫院休養了幾個月，幸而康復歸國，成了國家英雄，也迎娶了在這段艱苦時間一直堅守等待他回來的初戀情人莎朗。

婚後他當上一個清潔用品推銷員。由於為人可靠、謙厚，加上敢試和創意使雷文成為行業中出色的銷售員。但他沒有讓自己停留在高薪富裕的舒適氣泡裡。他常常想改進經營方式和產品研發，可惜這並不受到老闆們的認同。於是他在接近四十歲的年紀，創立了一間只有五名員工的清潔用品和器材公司。憑着他的幹勁和眼光，公司慢慢做出成績來，而且生意愈做愈大。今天是市值過百億美元的上市公司，當然雷文擁有的財富也數以十億計。而莎朗婚後則留在家中養育兒女，克盡賢妻之本分。他們夫婦倆彼此相愛相敬，共同渡過六十年，人前人後，都是完美婚姻的典範。

八個月前，雷文被診斷患上肺癌，並且已擴散至肝臟。經過多月來的化療和放射治療，效果還是不佳，而且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莎朗的健康雖然沒有大問題，可是近年行動不便，大部分時間需要輪椅代步，但在丈夫留院期間仍然每天前來探望，坐在他旁邊幾個小時。

今天莎朗如常到深切治療部探望丈夫，為她推輪椅而來的是大女兒歌萊利雅。莎朗的精神很好，一頭銀色絲髮，湖水綠色的眼睛，顧盼生輝。她一如既往地臉上帶着微笑，待人有善，落落大方。歌利雅也是和以往一樣，一身行政人員裝束，表情嚴肅，但舉止溫文。她雖然已屆中年，但身材高䠷，様子標緻，加上金髮和湖水綠色的眼睛，晻然反映了莎朗年青時的風采和氣質。

歌利雅現在替父親管理公司業務。她通常將母親帶到父親的房間，寒喧十數分鐘後就提着手提電腦和手機走到深切治療部後面的一個小庭園處理公務。

歌利雅離開後，雷文坐在床上和莎朗笑說了一些生活小事和回憶。今宵月，明日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倆人彷彿如初見時那様，六十年如一日。

談笑之間，雷文凝視著前方，忽然靜下來，自己沉思著什麼事似的。莎朗也靜靜地望著他。良久，雷文將那條從二戰歸來後便帶著的項鍊除下來。項鍊是極為普通的銀鍊，扣著一個小小的銀十字架。他將項鍊放在莎朗的掌心，說：「這是我在法國打仗時認識的一個叫艾美利亞·桑蒂諾的女生送的。自從我返國後，我們就沒有聯絡過。我死後，拜託你找尋她或她的後人，將這項鍊送還。」莎郎低着頭，默默地接過項鍊。人之將死，大概都在追悔一些人生裏錯過了的東西。也許他是想對那個他一生掛念而不在身邊的女人表達情意。或許他是要向妻子懺悔這收藏多年的心事。反正雷文就是透徹了解莎朗的性子，知道她不會因此而反目，這也是一種信任。

歌利雅回來了，要送莎朗回家。夫妻二人依舊相親道別。回家的車上，莎朗將一張寫了艾美利亞名字及基本資料的字條和那條項鍊交給歌利雅，説：「這是你爸爸在法國打丈仗時結識的一個朋友，請你盡可能在爸爸離世前找到她，如果她還在世就將項鍊交給她，不然就交給她的後人。如果她願意，請她到這裡來見見你爸爸。」説完就靜靜地望着窗外飛過的風景。歌利雅答應後也只有沉默地看着母親。素來靈巧的她大概也猜得出當中原委。

兩個星期後，雷文的病情每況愈下，大部分時間睡覺，醒的時候思想有點兒模糊。同時，歌利雅派出的私人飛機戴著艾美利亞從法國到達美國。歌利雅的下屬通知她艾美利亞已經到了醫院，然後她故意將莎朗從病房送出去，本來不想母親尷尬。莎朗卻說要見艾美利亞。歌利雅只好將母親送到艾美利亞在等候的會客室。她們看見的艾美利亞是個身材嬌小的老婦人，但服飾、舉止卻不失法國女人的優雅，善睐溫婉，眸盈秋水，然而神情有點緊張，雙手緊緊揑着手帕。歌利雅避開目光的接觸，將輪椅慢慢地推到艾美利亞旁邊。莎朗和她握過手，微笑道：「感謝你前來見我的丈夫，祝你旅途平安！」然後兩人離開，艾美利亞被帶到雷文的病房裡。雷文正在睡夢中，艾美利亞禁不住淚盈紅眶，然後忐忑地慢慢走近雷文的床邊，用手輕輕觸碰他的手。

雷文緩緩地睜開雙眼，定睛凝視著艾美利亞三秒鐘，猶豫地説：「艾美利亞……我已經死了嗎？」艾美利亞連忙答道：「不，不，你沒有死！」雷文把艾美利亞的雙手緊緊抓著，放在自己的胸膛。接下來幾天，艾美利亞都到醫院探望雷文，直至他昏迷不醒。艾美利亞就作了最後道別，返回法國去。

當雷文撒手人寰之前，彌留之際，莎朗坐在床邊，抓著他的手，説：「親愛的，感謝你給我這一輩子的幸福，你永永遠遠是我的最愛，如一切再重來的話，我想再做你的妻子。」

雷文離世之後，歌利雅的內心還是糾結於父親和艾美利亞的事。莎朗把女兒的心事看在眼裡，於是在和她到日本一起賞櫻時對她說：「千千片櫻花瓣飄落，在過路人肩上掠過，落花雖美，儘管是心動之處，但難留游子歸途之心。哪個途上歸人，就恰如你的爸爸。我們一生中可以相遇相愛的人太多了，但能夠付出的愛卻實在太少。無論如何，你的爸爸為我回來，伴隨我、愛䕶我，整整一輩子。這對於我是最偉大的愛！所謂愛，不單單是出於喜歡，甚至也不能挑選。真正的愛，是別無選擇但甘心樂意的付出。在這個題目上，他是無可挑剔了。而我覺得，愛是無限的包容，是無條件，是無私的奉獻，即使對方犯錯，甚至不再愛我，我也是甘心樂意地付出愛，因為我只為愛他而活！」在莎朗的喪禮上，歌利雅將父母的愛之啟迪坦承地公開，說這是她引以為傲的事。

人生在世，我們雖然哭著着而來，但願笑着而去。作為醫生，我見過不少人離世，當中能令他們笑着而去的，只有「愛」。那些含笑而终的，不只是被愛的人，還有懂得去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