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3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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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奥列:爱恨唐人街

爱恨唐人街

 

(悉尼)张奥列

 

小时候,我就听说“唐人街”了,幼小的心灵中,就知道唐人街是海外中国人居住的地方。不过,我真正感受唐人街,读懂唐人街,还是在我移居海外,并游历过众多国家的唐人街之后。

当初到澳洲,一放下行李,就直奔悉尼唐人街。坐在中餐馆里,见到穿著红色旗袍的侍应,听着满耳喧闹的乡音,品尝着热气腾腾的粤式茶点,在异国他乡,真有种回家的感觉。因为要填写政府的一些申请表格,不谙英语的我,随后找到一家叫“澳华公会”的社团帮忙。女义工很热情,见我初来乍到,不仅为我翻译填写,还告知一些新移民将要面对的生活事项。那温婉的乡音,暖人心房。

海外华人社团,不仅是联谊性质,当初的形成,就是出于同乡互助,解困自救,今天则提供更广泛的慈善服务。放眼望去,唐人街老字号的社团还真不少,既有1854年開山立堂的洪門致公堂,也有上百年历史的四邑同乡会,还有经历过抗日战争洗礼,并在中澳建交时于唐人街打出第一面五星红旗的侨青社,而国民党驻澳总支部大楼顶上的1921几个大字也赫然入目。正是这些包括同乡会、校友会、商会、艺文社的大大小小的新老社团支撑,使唐人街越来越风生水起。因为唐人街的存在,来到英文国度的第一天就能顺利安顿,令我产生一种从容面对,重新起步的信心。

居澳的第一个春节,我是在唐人街过的。那时还未找到工作,就到唐人街游转,看到那家商号,那爿食肆门前张贴招聘广告,就进去探问。正值新春,唐人街也张灯结彩,虽然没有飘香的花市,但也摆了不少售卖应节物品眼花缭乱的商摊。古香古色的牌楼外,还搭了个戏台,一些文艺社团在表演民族歌舞。在狮龙舞动、锣鼓喧天中,我忽然感受到唐人街的生命力。唐人街既是一种文化象征,也是一种生存土壤。它在海外延续了中华文化,维系了华夏乡情,凝聚了民族自信心;在语言不通,环境生疏的异域他邦,为背井离乡的华人提供了生存发展的起点。

唐人街在各国的官方名字是China Town,即中国城,或华埠。在澳洲和欧洲,官方的正式命名,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间,美国也许稍早些。而官方认同之前,华裔先民大抵称之为唐人街,此俗称也沿用至今。海外华人同声同气,喜欢聚居,习俗难改。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因而成为中华文化象征的地标,构成地缘上的一道标志性的风景线。到世界各地旅游,如有机会,我都会到当地的唐人街走走。并不是说,我对唐人街情有独钟,而是总想感受点什么,捕捉点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我见识过欧美澳亚众多的唐人街。对于世界各地似曾相识、大同小异的唐人街,我总有一种爱恨交织,欲迎又拒的尴尬情感。

不错,对于中国人,唐人街有种亲切感。在伦敦唐人街口,那十多米高的牌楼高高耸立,喻示着海外华人立足生存的能力。三藩市唐人街牌楼上“天下为公”的大匾,让人追寻海外华人的历史踪迹。悉尼唐人街牌楼上“四海一家”的横额,则展示华人浪迹天涯的胸怀。洛杉矶唐人街、巴黎唐人街等,几乎都是珠宝店,海味店、杂货铺、中药铺、中餐馆的扎堆。世界各地的唐人街都是一个面孔,除了牌楼、石狮、凉亭,就是商铺、饭馆,处处散发着浓烈的乡情,熟悉的文化,保持了家乡的那份感觉。

不过,唐人街的大同小异还有一个另类景象,就是大都毗邻红灯区和赌场。在伦敦,当我踏入唐人街之前,就站在街对面灯红酒绿的苏豪区,那是有名的红灯区。而阿姆斯特丹的唐人街更夸张,就躺在红灯区门口。我从中餐馆出来,就闻到小河对岸飘过来男欢女爱的情欲气息。漫步跨过石桥,就置身在世界著名的橱窗女郎群中。而这些搔首弄姿的女郎,竟与神佛木鱼的中国寺庙仅咫尺之遥。悉尼唐人街与红灯区和赌场则形成大三角。从唐人街经过江南风韵的中国花园,穿过情人港,便是骰牌声声的赌场。墨尔本唐人街,跨过雅拉河,就是南半球最大的皇冠赌场,那些脸红脸绿的赌客,有不少本地华人,而在贵宾厅,你会看到不少中国大豪客在孤注一掷。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文化?

更要命的是,无论欧美,还是澳洲的悉尼、墨尔本、布里斯本,唐人街总是显得地方狭小、环境脏乱、重商轻文。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张力,使唐人街形成自成一体保持传统的“中国式”生活圈。无论语言、文化、习俗、甚至观念,唐人街都很中国化。路是双语路名,店是双语招牌,告示也是双语书写,你不懂英语,也可生活自如。正因为如此方便,使不少华人产生惰性。后来我在唐人街上班,每天都要呼吸它,阅读它。在大悉尼的新鲜空气中,我对唐人街的那种气息,多多少少总感觉有那么点异味。唐人街虽然办事、购物、吃喝方便,但那种嘈杂,那种脏乱,实在与唐人街之外的周遭环境很不协调。

中国习俗,既有传统美德,亦又有惰性陋习。尤其是,嘈杂脏乱,似乎总伴随着中国人的身影。你知道吗?中餐馆与西餐厅最大差别是什么?不是美食的品质味道,而是环境的喧闹凌乱与轻声洁静的反差。在唐人街或华人聚居小区,不管是大陆人、香港人、东南亚华裔,大凡华人开的店铺,与洋人区店铺相比,无论是装潢、摆设、整洁度,都略显逊色。不是中国人的品味不足,而是随意、省俭惯了。如果华人店铺尤其是餐馆汇聚在那条街,那里的市容就会明显脏乱。华人食肆常被卫生检查官罚款,已不是什么新闻。华人的这种生活习惯,比之于龙狮锣鼓,或许更是文化深层。你可以说是因陋就简,生意灵活,也可以说囿于自身传统,别于他乡国情,但显然与现代文明不是一回事。

在整洁、礼貌、悠闲的环境里呆惯了,一进入唐人街,你就会脑袋发胀。唐人街是旅游景点,消费热地,外国人可以从中领略一下中华文化、东方风味,调剂一下多元口味,体验一下“中国式”热闹;中国人也可以感受一下乡音、乡情,打开某些乡恋记忆。但如果不是在唐人街上班,如果不是要购买便宜多样的中国食品,说实在,我真的不想上唐人街了。

活说回来,唐人街在贫民窟中产生,唐人街在磨难中打造,所以唐人街本身就是一种悲情。但唐人街既有屈辱、挣扎的辛酸味,也有奋进、挺立的成功感。1985年,伦敦唐人街获得英国政府正式承认,戴安娜王妃还亲自到访。在悉尼唐人街旁边的市政厅广场,矗立着一座铜帆雕塑,那是表彰华人对澳洲开发贡献的纪念碑。1992年铜雕落成剪彩时,我抵达悉尼不久,刚好就在现场。看到英女皇伊丽莎白满脸笑容,徐徐掀开红布,露出“遨游四海,以澳为家”的帆船铜雕。经过一百多年的打拚,中国人在澳洲由次等公民成为国家主人,建立了主流社会认可的丰碑。英女皇身后的华人代表,悉尼副市长曾筱龙也眼眶湿润。我知道,曾筱龙的建筑师楼就开在唐人街,他是从唐人街走上澳洲政坛的。由建筑师到纽省上议员,个中滋味,一定是五味杂陈。唐人街由封闭性、边缘化,到逐渐融入主流社会,中国人从原乡走进他乡的国家舞台中间,足足经历了二百多年的世纪沧桑。

唐人街,一直被视作海外华人的文化图腾,海外华人的历史缩影。他們有自己的道德規範和處世准則,既遗下传统陋习,也散发民族精神。我对其既有认同感,也有疏离感,认同民族之根,认同优秀的文化传统,但对其有悖于文明时代的陋习,有违于社会进步的守旧,则望其冲破篱藩,脱胎更新。

今天绝大多数华人都居住在唐人街之外,许多人与唐人街也许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去会朋友、吃顿饭而已。不过,唐人街仍然是华人社区的心脏,仍然提供了社交和各种服务。每年新春,每逢大选,澳洲政要们都会到唐人街走走,給中国人拜个年,或拉个选票什么的。如果在唐人街与总理、省长、党魁見个面,在中餐馆和政要拍个照,都不是很難的事。

唐人街,在东西方之间找到了一条缝,无论洋人华人,都可以穿越这条缝看到一片新天地。一代又一代的華人社群,打造了唐人街的繁榮,一拨又一拨的新移民,穿越唐人街这道文化桥梁,完成了跨文化身份认同的转变。踏足唐人街,走出唐人街,这是许多海外华人的经历,也是许多在海外成功的中国人经验之谈。

对世纪跨越的唐人街,我既爱且恨,这既是我心中的悲情,也是唐人街的悲情。

 

 

作者简介:

张奥列,澳大利亚知名华文作家,悉尼资深报人。

在中国、香港、台湾出版著作:文学评论《文学的选择》、《艺术的感悟》、纪实文学《悉尼写真》、小说散文《澳洲风流》、评论随笔《澳华文人百态》、人物专访《澳华名士风采》、散文集《家在悉尼》、传记文学《飞出悉尼歌剧院》、文学评论《澳华文学史迹》等。

先后获中国作家协会庄重文文学奖,广东省首届文学评论奖,澳洲华文杰出青年作家奖,台湾侨联华文著述奖小说佳作奖、散文佳作奖,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中国新移民文学优秀创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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