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4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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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 :父亲的意愿

父亲的意愿

~于而凡

父亲去世经年,可每想起,心依然会有一丝痛楚。而对过世不久的母亲,反无这种感觉。并不是对父亲更亲,在传统中国家庭,父子关系总没母子密。心中的痛,是因为父亲走得实在太急促。太匆匆,令好多意愿无法实现,他是带著遗憾离开这世间。

想像中,父亲的一生总为生计劳碌。壮年消耗在伯父的餐馆厨房里,分家后又把精力倾注在人家喜桌酒菜的筹备。后期的他常为财政问题烦恼,面对家人却不曾透露过一丝忧虑意,展示出的总是乐观的外貌。我们兄弟们当时太年轻,不了解大人的心思,现在回顾,应该可从父亲不时的静默,读出他的不宁。

父亲一生,恐怕没放开过身心过日子。那年生病住院,虽然哥哥的事业足够支持家用,可每收到医疗费单,他总会露出不安的神态。临终那几天,我在医院守护父亲,他还开口要我考虑,若哥经济有困难,为了减轻哥哥的负担,不妨放弃学业。我当时沉默以对,不甘愿地点头答允。 像所有传统中国父亲,他没向孩子表达过爱意。那年高中我在三宝龙读书,期假一到,他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想接我回家。叛逆年龄的我,反露出不满的神态,这么大了还不放我独自回家?

高二那年,他去北加浪岸去访友路过三宝龙,就来宿舍见我。饭馆一餐饭后,我送他去巴士站。当时,开始懂事的我,看到他上车的微驼背影,心竟微微颤动。父亲六十刚出头,怎么显得那么老、疲惫和落寞?一向不看书的他, 竟留给我一本路上买的电影杂志,定是他默默观察到有个书癖儿子。这使我深切领略到他无法表达爱意的悲哀。可没意识到,那是父亲的最后一年。

父亲在印尼只有一个已古的姐姐,在中国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不曾提起家乡人事,或吐露回国探亲的意愿,或许是自知财力有限。有一次我发现,一向不谙音乐的他,竟对着录音机摆头吟唱,听唱的是我们兄弟听不懂的曲子,只知是客家话。

父亲没教过我们客家话,因母亲是第二代华侨,在家就用她熟识的爪哇话和孩子们交谈。听那些陌生又土里土气的歌子,年少的我不懂得欣赏,反而嫌吵。 成长后,才知那是有名的客家山歌,也理解到父亲如痴如醉的场景。来自故乡的歌啊,从北方到南洋,隔了几重洋?我们的隔膜和无知,又会把父亲的心,伤得有多重?

父亲不是严肃的人,邻居的孩子也喜与他亲近,从父亲的好友们也得知,父亲很是健谈,可在家里在孩子面前,他总是寡言,少做语言交流。一直以来,因他不会子女在华校学的普通话,而我们也不会客家话,他就不得不用半生不熟的爪哇话跟我们交谈。父亲用他乡语跟子女沟通,再怎样努力,总是隔了一层墙。无奈之中,他唯有把家乡的一切,紧紧锁进心房。可那孤独的思乡情怀,又有谁来与他分担?

父亲小学没毕业,可说是半文盲,可从不忘给家里孩子们订画报。他最尊重读书人,自己没文化呢最怕人家看不起,每次送礼品送请帖需要写汉字,就会专请字写漂亮的友人来帮忙。临终,他没别的事托付,却念念不忘这回事,那晚在医院,他特地吩咐我,要我们家以后写请帖、贺卡等别忘请有识之士。

爸爸,我了解,你暗地为自己的失学遗憾,而家里孩子,要学到几时才有资格写公众认可的汉字?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心小的父亲不曾奢望,儿女能受高等教育。但是他的叮咛,无意中触动我的心弦,潜移默化成动力:终有一天,我要成一个精通汉文的有知识之士!

给人家打工一生,父亲好期望有自己的店铺。机会终于来了,哥与姐夫合作承包的电影院有剩余空间,合适开一座小面馆,他就兴致勃勃开始策划。器材办齐了,桌椅基本做全了,事事顺利,就等那定好的日子。离开张日只剩半个月,父亲却病倒了,送进日惹市的医院,医生诊断是肝硬化。一生劳碌的他,在医院坚持不了多久,就与世长辞。

离世时还算年轻,才60几岁。爸爸,我知道你心不甘就此离去,你还准备开张你的面馆呀!和你一样,我们对这突然的离别毫无心理准备。 是表哥跟车去日惹,从医院把父亲的遗体运回梭罗市的家。那天下午细雨微下,运尸车子经过电影院,表哥故意让司机把车停在还没开场的戏院门口。表哥把安放遗体的车厢后门,对着戏院的大门无声地开张,让父亲能最后一次看望,看望他一生的期望--自己的面馆,那渺小却无法兑现的意愿。 心中的痛,除了因为父亲那落空的意愿,也在于深藏的内疚,恨我们不能在他落寞时,给予精神上的支持,我们兄弟姐妹当年太年轻,不懂得体谅和关怀、给他些许亲情的温暖。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往昔的伤口,已无法填补,父亲的意愿,却将化成意念,冥冥中引导儿女的脚步。爸爸,你无法实现的意愿,今天我们都一一把它实现了:你失散几十年的弟妹,我们都一一替你年联络上了;你不敢回望的故国大地,你去后第十年,我终于代你踏上。

三十多年后,我们全家包括你的曾孙,都替你回乡祭过宗祠拜过祖墓;你四个孩子也读完大学,努力成个你所敬仰的有识之士。而我这你认可的书痴儿子,虽然只上过小四华校,竟也写出了一篇又一篇华文又汉诗,在国内外发表与获奖,并出了本厚厚的印华双语书。爸爸,没有你的期望,或许我们不会走得那么远。 很是遗憾,孩子们做的一切,你都无法看见。可是,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命的无奈。想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的意愿能圆满实现?有同学想搞文学,因为生计就不得放弃而去从商;有志当舞蹈家的友人,最终却困在厨房做家庭主妇;又多少个有运动天赋的人,被逼离开赛场当碌碌的公务员?而我自己,也始终为不能圆留学之梦而遗憾!

人在世时间有限,千年前三国的曹操,就日日担忧无法在有生之日完成伟业,在短歌行里,他把对生命的困惑吟唱出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苦短,只好把希望寄托给后代。我们不能圆满的梦想,终会有下一代来完成,就像我们家的第二代,代我完成了留学梦一样。

父亲的意愿,有我们来完成。也相信别人的孩子,会尽力为他们的双亲还愿。我们比上一代好,下一代也会比我们更好,人类文明的路,都是按愚公的信念走出来的。生命的无奈,其实也是生命的希望。

1908年,在落后自闭的中国,张伯苓首次提出派队参与奥运会的希望,整整百年后,中国运动员在自家门口金牌榜上名列第一。1945年,抗战刚胜利,国力薄弱,他又提倡在中国举办第十五届奥运会。半个世纪后,2008奥运会终于辉煌地在北京开张。对于中国人民,北京奥运不单是纯粹运动盛会,而是百年来富民强国的梦想。请别责怪民众把国运跟奥运连梆,这不是金牌之争,这是摆脱罂粟梦魇的百年之战。也别担忧历史的负荷太沉重,那些运动员早把圆明园的创伤化成能量。 前人传下的不仅是意愿,也是遗传种子,它最终将化成生生不息的生命动力。就像五四先辈的兴国梦想,推动着华夏后代一波又一波的改革与革命。精卫填海的誓言,早已注入顽石中,一代传一代,鼓舞着炎黄子孙,在一场场永恒接力赛中,跟无涯的时光竞争。

远隔太平洋,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当年有一场”我有一个梦”的著名演讲,深切呼吁黑人与白人同起并坐。这非暴力主义者,最终却遇种族主义极端分子的枪杀,梦未捷身先亡。可在今天,奥巴马用他自身的努力,美国人民用他们的睿智,把黑人送上总统宝座,奇迹般把先辈的梦想兑现。

现今世界贫富依然不均,战乱依旧不断,小数富国支配大数贫国的命运。环境继续恶化,能源分配得不当,大同世界依然渺茫。可世上依然有好多人,勤奋组织各门公益机构,孜孜不倦,为改造大众的命运处处奔波,为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日日打拼。尽管在有生之年,他们盼不到奋斗的成果,可他们相信:明天会更好! 我也相信,我们的梦会继续做下去,因为在那梦想翅膀上,你我看到永不谢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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