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到新加坡Bras Basah 书城溜达，在一间店号叫「青年」，店内却排满五、六和七十年代老书的书局里迷失了自己。我在这里买了好多书，以那个年代的星马作家和诗人的著作诗集居多。买回来后，稍加浏览，有些就因为对不上心眼，很快就被淘汰了。那些被我搁置一旁的诗集，有的是内容含有政治味道，有的因为作者的写诗风格还停留在当年风行的《世界少年》和《世界儿童》刊物那样作品味道。
在这些买回来的诗集中，被珍藏在书橱里的并不很多。其他的都排在通风的书架上，有空暇时就抽出来翻阅。
前几天，为了寻找已故诗友陈冬龙赠送的那本《追寻心灵的选择》，我上了藏书的三楼。就在抽出《追寻心灵的选择》的同时，一本厚不足百页的诗集随着跌出来。拾起一看，诗集名叫《向日葵》，莎克著，南方文艺社出版。由学习书店发行，东艺印务公司承印。1969年出版。
读了整本诗集，觉得莎克的诗有些像闻一多先生那个时代的写法。他那首“理发匠阿叔”就很接近闻一多的“飞毛腿”..
他写道：
理发匠阿叔我从小就认识他
到现在他还是一点也没变
骑一辆破旧的脚踏车
脚踏车后面绑着一个小铜箱
小铜箱里躺着些傢伙
一铜箱的傢伙
一双灵巧的手
就这样他干了三十多年活
他的穿着也从来没有变
一条斜纹短裤
一条短袖汗衫
热天阴天总戴着一顶旧布帽
他理发的技术可真熟练
理一个发至多花廿分钟
祖母在时常笑他是在锄草
而他这一点我最喜欢
天一亮他骑着脚车访寻顾客
常常要到天黑才回家
大热天里汗流浃背
有时还要任风吹雨打
新年一到理发匠阿叔赚到一点
剪五毛的加多一倍
剪一块的加到块半
但新年未过他早已把钱输光
爆竹声中闲坐了十几天
于是又开始了他一年的生活
于是又让岁月
在脸上添刻几道新痕
有时也谈起他的儿子
“人家说读英校的将来会赚大钱
瞧，你们唸华校的当起教员
我的阿牛，如今在端粿条面”
理发匠阿叔我从小就认识他
到现在他还是这个样
对明天的事他从不打算
纵然天塌下来也当他无恙。
像这样的人物叙事诗，七十年代以后已经很少人写，难得一见。然而正因为少见，我反而觉得很有味道。莎克写的理发匠和闻一多写的飞毛腿洋车夫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采用了口语体的形式，通过一个劳动者的口吻表达某一人生故事。
莎克的抒情诗有情有韵,他的“温暖”写道：
温暖
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一个你
只是未曾吐出片言半语
如今默默相对
无声的言泉早已奔流不息
我曾经发誓把心窗紧闭
而今却深叹无能为力
你说 谁不渴望窗外的温暖
那一天啊
我激动地把誓言收起
莎克的“也许”也很耐读:：
也许
也许是我的错
也许错的是你
风未絮聒
心湖已荡起涟漪
总是谁先笑的
总是谁先开口
是我 是你
我们谁也说不起
莎克肯定是个多情种子，他的一首“你的相片”就很含蓄的让真情流露：
你的相片
你的相片
我没有藏起
你的相片
就放在这里
正对着窗
阳光多温煦
有阳光
更需要绿
小瓷瓶盛满清水
让常春藤伴着你
每天
让爱情长得更深
每天
让阳光最先吻你
多体贴，多柔情啊！
大家常见的竹，是植物中的君子，很多诗人都写过，从不同的视角看竹，歌颂竹。但是如果写竹的诗拖泥带水，啰哩啰唆，肯定连竹子也会生厌。写竹的诗最好是短短几行，刻画出竹的特点和代表性。莎克的“竹”就抓住了竹的一声爆。
竹
烈日 风雨 冰霜
练好一身筋骨与力量
纵然被投入火海
也要爆出春雷一响
短短四行，有意有韵。我真的很喜欢！
莎克也歌颂我们南洋群岛的植物宝中之宝——椰树。
他写道：
椰树
根，深扎土壤
幹，挺拔茁壮
拨开一天云雾
极目向远方瞭望
也是短短的四行，就把椰树的形态和动态刻画了出来。
莎克出版这本诗集的时候，应该是追求光明理想的年龄。他把诗集定名为《向日葵》，就含有向往光明的寓意。命名为《向日葵》集子里，当然要有以向日葵为题的诗。
向日葵
向日葵
人们也叫你太阳花
你和太阳
有倾吐不完的话
第二行末字的花和第四行末字的话，押韵恰到好处，让二十二个汉字活成一首诗。
在金风送爽，蓝天白云之下看孩子们放风筝，一般都会泛起不同的遐想。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孩子们在欢笑奔跑的步履中，一寸一寸地割让了他们的童年，而成人们或许会在观看孩子们放风筝的光景里，回到自己的童年。莎克呢，他想到了什么？
放风筝
草坪上
孩子们竞放风筝
蓝天里
风筝低翔高腾
我也糊个希望
却无韧线一根
我也糊个理想
却恨风儿太无能
看别人放风筝，却会联想到自己“时不我与”的懊恼和悲哀，这就是配得上被称为诗人的人才能构建的联想。
每个人都有过童年，每个人都有过童心。但是很多成年人不知道怎样去捕捉那一抹童年的心影和画面；我在莎克的诗里嗅到了不很刻意的童年的味道，他写道：
含羞草
两个小孩蹲在路旁
在回家的路上
是为了什么
他们笑得扭成一团
银铃似的笑声里
我忙掇拾童年底梦
合了的含羞草
又慢慢的绽开
呵呵，我本身就曾在童年的时光里，在甘榜爪哇路旁和姐姐妹妹及弟弟逗弄会开会合的含羞草。
一九六六年对定居在印尼的华人来说，那是一个噩梦的年代。刚刚政变成功的新秩序政府挥动反共的大旗，放任不辨黑白是非的暴徒展开排华行动，那时候的千岛之国，几乎没有一块是净土。那些缺乏政治常识的民众误以为黑发黄肤的炎黄子孙就是祸害印尼民族的党派党徒，凌暴有加，迫使数千的亚齐省华人同胞，放弃几代以来胼手胝足，茹苦含辛建起的家园和经营的生意，离开号称印尼客家人之乡的Tanah Rencong （冷中短剑之地——亚齐省地形犹如亚齐族人引以为傲的冷中Rencong 短剑，故名），来到苏北省境内烟寮、苏加穆里亚、丹南、民礼路星光村、十二条石和美达等收容所，成为了难民。那时候的难民除了等候中国的接侨船，大部分的同胞都不敢对明天抱有什么希望。那真是一个意志消沉的黑暗年代，很需要励志振奋。我不知道诗人莎克是否也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阴霾压力，他在一首题为“明天”的诗里唱出：
不用悲叹夕日西降
不用诅咒黑暗的来临
以你的利剑挑开夜幕
迎接明天更红的太阳
一九六六
我也在莎克的诗里发现他对生活的体验和对贫苦百姓的同情。很多60年代的星马诗人都是趋向体验和讴歌贫苦大众生活的号手，他们写胶农割胶、矿工下井、菜园阿婶养猪种菜、早市小贩等等的生活概况，都是真正走进人生、走近现实社会、了解民间疾苦，像杜甫那样的诗人。
我在莎克的集子里也读到他的一首“罗地”，诉说一个在雨夜里沿街叫卖面包的印度人的故事。诗里的罗地就是Roti (面包)的音译。还有一首“摆夜摊”，描述一群为了维持生活，在夜里路旁摆摊做买卖的小商的拼搏和希望。他在诗里把他们称为“摆夜摊的兄弟”，可以看出他对这个群体的亲切和同情。最后两句：
“他们只希望行人歇下足来光顾
他们只希望今晚的天空晴朗” 就已道出了“摆夜摊的兄弟”的心愿和希望。
这两首讴歌生命，描写现实生活的诗，在写作技巧方面与我所喜爱的风格稍有不同，不想把全诗录出。不过，我应该为这位素未谋面、涉猎很广的全方位诗人点一个赞。
（编者的话：这篇文章在【印尼华闻】网发布以来已有近300读者点击阅读，编者希望，如有读者认识【向日葵】诗集作者，敬请将本文转发给他，或将他的通讯方式告知本文作者：paulus_tjukrono@yahoo.com）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