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于是我又驾车到大世界后面的一个舞场里,那面是噪杂的音乐与烦嚣的人群,但是梅瀛子竟兴奋地同我狂舞,我倒想同她谈明天的工作,但始终寻不到一个机会。夜慢慢深了,人还是很多,好几次我提议到咖啡馆去谈一会,但都被梅瀛子否决,她似乎很有兴趣似的在噪杂的音乐里狂舞。她说:“今夜你不从我的兴趣,也许会使你恒久的后悔。”
这句话的暗影是什么呢?是明天的工作么?我心尖颤动了一下,感到她在我的怀中是多么娇嫩的生命了。我不敢发问,也无从发问。我振作已倦的精神伴她在闷重的空气里旋转。
两点钟的时候,她要我驾车送她回槟纳饭店,又叫我上楼到她的房里去坐,我自然想到现在总该谈谈明夜的工作了。但是并不,她安祥而愉快地坐在沙发上,同我谈酒店与舞场所见的种种,这样平常的际遇,我奇怪,在她竟有这许多观察与疑问。最后我实在耐不住了,我问:“那么明天怎么样呢?”
“应当是很热闹的叙会了。”她已经一点没有刚才娇憨的态度,而露出疲乏而感伤的神情。
“我是不是……?”
“白苹不是伴着有田去参加?”
“是的。”
“那么你的工作只是把海伦带到那面。”
“以后呢?”
“不必常守在海伦身边。”她笑了,也很不自然,接下去又说:“其实我这话是多余的,你想守着也不见得可能。”
“那么……”
“最好还是守白苹。”她说:“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假如这是我工作上应做的事。”我说:“我自然要尽力去做。”
“但不可能的事情是徒劳无益的。”
“那么我……”
“你好好找快乐吧,孩子,狂舞豪赌,总不需要我教你了。”这句话是完全把我当作不懂事的人了,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里面讽刺的成份是很使我不高兴的。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与她的话很不调和,眼梢上聚起难解的忧虑,这使我立刻想到她今天态度的特殊,似乎这句傲慢自大的话与刚才“恒久后悔”那句颓伤的话有一脉的贯通,我顿悟到这是明天工作可怕的暗影,形成她心理上的忧虑蕴积。梅瀛子平常从未有懦弱的阴影,那么这种心理是说明明天工作的危险了,我迷信地感到,“恒久后悔”的话不要是她的谶语才好。我禁不住心悸,一切过去我所反对的梅瀛子的残忍与锋利,一瞬间我都忘尽,我对她有说不出的同情,这同情使我注意到她无比的美丽与漂亮,这是我久已忽略了的。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生命假如在明天遇到了意外。假如遇到了可怕的毒手与磨难……不知怎么,我从梅瀛子美丽的脸上看到史蒂芬的遗影,铁青的脸,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与无光的眼睛……
梅瀛子微闭着眼睛,似乎矜持着安详的态度,我记起我是怎么样把手在史蒂芬的眼上抚摸,我手指有微微的震颤,一瞬间有眼泪从我喉头涌起。这不知是为史蒂芬悲伤还是为梅瀛子担忧,我站起,为避免梅瀛子的发觉,我走到桌子边背着她。
“梅瀛子。”我用滞缓坚决的口吻清楚地说:“在明天的工作上,我希望能够与你换一个岗位。”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安详地问,我相信她嘴上有轻笑的涟漪。
“我想,我应当为你负最危险与沉重的使命。”
“因为我刚才的话使你想做个英雄了么?”
“并非。”
“你知道我明天要完成的是什么使命吗?”
“不,”我现在已经坚强,所以我回过身去,我走近梅瀛子说:“但是我知道这是危险的工作。”
“那么你愿意冒险吗?”
“在我们两人中间,”我说:“我应当先践危险的门槛。”
“为工作么?”她问。
“为工作也是这样,”我说:“将来的工作需要你远过于我。”
“在工作上,暂时的我也许比你重要。而悠久的你比我重要。”
“但是我为的是……”
“是我?”
“也可以说是为你。”
“我感谢你。”她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就不能让我试试么?”
“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是十分之三,——这是工作失败之比例。”她阴涩地笑:“要是说到危险,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只有十分之六。”
“这就是说,我去是纯粹的送死,而你才是工作的牺牲了。”
“聪敏人。”她阴涩地笑:“不要为我担忧,你的担忧不是爱朋友的举动。”
“但是……”我没有说下去,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控制我,使我在她面前屈膝,我拉着她水仙般的手,这手指竟是这样的阴冷,我说:“梅瀛子,那么可否由你去追求那十分之七的胜利,而让我担负十分之六的危险。”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梅瀛子感情的柔和部分,她用无光而润湿的眼睛望着我说:“你太好了!”但她立刻闭起眼睛,头部枕在沙发背上。
“允许我,”我还是拉着她的手:“同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不能顶替你的危难,在我是一种耻辱。”
“朋友,”她说:“具有这样崇高的心灵,你还将在世上存在,而我的生命本是侥幸,或者说早就应当有可怕的遭遇了,而且,”她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说:“你愿意仔细望望我么?”
我望着她的脸,她问:“我是不是美丽?”
“自然。”我说:“是我们的梅瀛子。”
“那么唯有现在死去,”她说:“我才有最美丽的印象留在世上。你知道么?”
但是我又想到史蒂芬与他的铁青的脸孔,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无光的眼睛,于是我说:“唯有我现在死去,你才有最美丽的印象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句话说出了,我可有点后悔,但是她似乎没有知道我在否定她的意思。她说:“你的最美丽的生命是寄托在你研究上,这是悠久的工作,越是长寿你越有美丽的印象留在世上,而我,我知道,只有我现在的印象值得人家永久的回念。”
我泫然说不出话。但是我骤然感到我们的对话竟都是在承认明天的失败似的,我感到在这样的时候,她需要的应当是勇敢的鼓励,而不是颓伤的同情,于是我说:“梅瀛子,把危难交给我,我相信,这会使你胜利增加到十分之九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