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桅船与伊比鸠鲁

西贝

苏珊曾是我的同事，她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平日寡言少语，而做事一丝不苟。我一直以为她性格古板，直到她突然提出辞职，准备驾帆船航海，这消息让公司里的人无不震惊。

听闻此事，我在惊讶之余，心中竟涌起一丝激动，因为我从小就对帆船情有独钟，画的图、做的梦都是帆船。我立刻跑去找苏珊问东问西，她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艘洁白的双桅帆船，停泊在海天一色的港湾，她和即将同行的朋友们站在甲板上，个个神采飞扬。我瞪大了眼睛，那简直就是我梦中的双桅船，两片三角帆在碧海蓝天间美轮美奂。船舷上的字母有些模糊，我好奇地问苏珊：“你们的船叫什么名字？” 她莞尔一笑，答道：“伊壁鸠鲁。” 我会心地笑着说：“难怪你们如此洒脱，原来是一群伊壁鸠鲁主义者啊！”

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的学说以“快乐哲学”著称。他曾言：“若剥去嗜好之乐，除却爱欲之欢，舍弃耳目之娱，我不知何为至善。” 世人常误以为他倡导享乐至上，其实不然。伊比鸠鲁给出的快乐清单：一是友谊；二是自由；三是思想。在他看来，真正的快乐源于摆脱物欲的束缚，以简朴换取独立，收获心灵的共鸣与愉悦。

我和苏珊共事近两年，然而只在她启航前的最后几周，我们才有了深入的交谈，惊讶地发现内心深处的同频与默契，恍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慨。虽然我们年龄相仿，并都向往着诗和远方，但生活的轨迹却迥然不同。我毕业后结婚生子、按揭买房，把孩子、工作和付贷款放在生活的核心位置，将自己的一切梦想束之高阁；而苏珊则一直为她的航海梦努力存钱，简朴而执着，直到得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对苏珊说：“你现在辞掉高薪的IT工作，而这个职业日新月异，等你航海回来万一找不到这么好的职位，岂不是太可惜了？” 我忍不住替她担忧。

而她说：“我可以再找其他工作。挣钱是为了生活，而不是生活为了挣钱啊，钱永远也挣不够的。” 她笑得云淡风轻，语气却很坚定。

她的这些话击中了我。是啊，周围很多高薪的同事，有了车还要买更好的车，有了房还要买更好的房，永远都要忙着挣钱，或许只有退休后才能重温梦想和爱好。而遗憾的是，有的人退休后苦于健康状况不佳，往往只能望洋兴叹，更有人甚至在退休前就病逝了……

苏珊离开了悉尼，她与朋友们在达尔文集合。“伊壁鸠鲁号”从那里启程，先是穿越印度尼西亚的群岛，然后一路向西环游世界。她常在靠岸时给我发邮件，偶尔还寄来充满异国风情的明信片。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真是奇妙——曾经近在咫尺，却似相隔天涯；如今远隔重洋，反而感觉变得亲密无间。

那艘洁白的双桅船，常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它轻盈飘逸地滑行在明镜般的湛蓝海面，宛如碧波上一个白色的梦。然而，苏珊告诉我，他们多次历险，经历过凶猛的风暴、船艇发生故障、漂流在海上几近断水断粮。但这一群无畏的伊壁鸠鲁主义者，在险境中结下更深的友谊。他们紧紧相拥的照片，笑得无比灿烂，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仿佛印证着伊壁鸠鲁的名言：“当我仅靠面包和水度日时，我全身洋溢着喜悦；我之所以轻视奢华，并非因其不美，而是因它带来的种种羁绊。”

简朴的快乐，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攀。像我这样的上班族，背负着房贷的重负，日复一日地埋头工作，忙碌得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象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唯有当眼睛疲惫不堪时，才偶尔向远方望去，天边的白云，有时会幻化成扬帆的“伊比鸠鲁”，蓦然让我凝神屏息，仿佛它在向我昭示某种真谛。洁白的帆影，总会让我的心底涌起隐隐的悸动，我曾写下一首诗《三角帆》：

白帆，

驶进蔚蓝，

驶入浪花的梦，

双桅杆，划破苍穹……

“伊壁鸠鲁”在风暴的中心，

如白色的火焰，驰骋，

带着风挺拔的原型，

那隆起的青春、

那涛声、盐、

水晶……

我将这首小诗寄给了苏珊，没想到她竟打印出来并镶上镜框挂在船舱。于是，那些年我的诗和梦想，便跟随着“伊壁鸠鲁”一路远航，徜徉在苍茫浩渺的汪洋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