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5 1 月, 2025
HomeUncategorized西贝:日落之海, 废墟之城...

西贝:日落之海, 废墟之城

日落之海, 废墟之城

文 | 西贝

我因某种“废墟情结”,一直对土耳其的废墟古城以弗所(Ephesus)很是向往。17年前,H和我的首次欧亚之行,便去了以弗所。记得乘车驶向古城遗址的那个清晨,天空乌云密布,雷雨交加,但我仍然一路都在哼着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那轻盈欢快的旋律衬托着我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H说:“今天不就是去看一堆堆石头吗?荒郊野外大雨倾盆还兴高采烈,咱的废墟情结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爱荒凉空旷的废墟,而不是繁华亮丽的风景胜地。有人甚至把废墟情结说成是一种对“悲凉感”近乎自虐的迷恋,而我不以为然,反而觉得残墙断壁、乱石荒草有着某种抽象艺术的沧桑和摩灭之美。


摄影 | 范明燕

其实废墟这种终极的“悲凉感”并不会让人沮丧,反而会使我们因人类在地球上如此微不足道而感到一种释然。当我们在废墟凝固的时间现场,以石头、沙砾的时间尺度重新度量人类的生命时,终结或起始、卑微或伟大、绝望或毁灭,都变得微不足道,一切都是偶然和瞬息,正如佛教“无常观”所说,无常是宇宙人生一切现象的真理。

残砖碎瓦、人去楼空的寂静似乎能安抚我们在生存竞争中的焦虑和疲惫,尘归尘,土归土,甚至废墟的空寂能生出一种禅意,给我们浮躁不安的心带来佛系般的治愈。虽说我们的生命像尘埃,但大千世界,哪个微小的个体没有自己独具的丰盈和隽永?认识到万物易碎无常的本质,便会使我们对承载自己生命的一切,不再觉得那是理所当然,更能增加我们对人生的珍惜感。

以弗所古城遗址

以弗所古城,曾是雅典殖民者建立的一座繁华精致的海上贸易港城,是亚细亚第一大都会,它西临爱琴海、南濒地中海,与隔海相望的希腊雅典像是爱琴海入口的一对门柱。由于地震频发及地貌的变迁,古港的入海口逐渐被淤塞,现在的遗址距海岸有十几公里之遥,岁月沧桑,加上饱经战火蹂躏,这座曾雄霸小亚细亚、人口多达30万的海港大都市到中世纪渐趋衰落,沦为一片漫无边际的废墟。


以弗所露天大剧场

小亚细亚半岛位于欧亚交界处,自中学的地理课开始,就让我充满好奇。古希腊地区最早对世界进行划分的是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他们把陆地分为两大块,地中海之东叫亚细亚(意为日升之地)、之西叫欧罗巴(意为日落之地),欧亚之分便由此延续下来,或许地中海应叫“日落之海”?那里的千年古城伊斯坦堡极为独特,它被狭长的博斯普鲁斯海峡(Bosporus)分隔,半个城是欧罗巴、半个城是亚细亚。

小亚细亚在地理上是欧亚非三大洲之间的战略枢纽,博斯普鲁斯海峡是黑海和地中海间的唯一航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千百年来那里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的波斯、马其顿、罗马、拜占廷、奥斯曼等帝国先后攻占和统治这块土地,使它历尽各个帝国的争夺打造和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冲击洗礼。天灾地变及熊熊战火在那里留下一座座历史悠久的废墟之城。如今最壮观庞大的古希腊古罗马废墟不在希腊也不在意大利,而是在小亚细亚的土耳其,驰名遐迩的以弗所古城遗址就是其中之一。

踏上那条古代曾直通港口海岸由石板铺成的宽阔长街,我们开始了以弗所古城的穿越之旅。长街两侧簇拥着坍塌的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残墙断壁,那些高大的石柱、精美的壁雕,即使残破锈蚀,也不难想象它们曾经盛极一时的绝代风华。这座记载于新约《圣经》中的古城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好也是最大的希腊罗马古迹城,有着“土耳其的庞贝”之称,但它比意大利的庞贝废墟至少大十倍。以弗所遗址远远没有被全部挖掘,有三分之二依然在地下,仅从所能看到的一堆堆的石雕残骸,已令我们震撼不已。当H看得目瞪口呆,大呼壮观、大发议论时,我故意说:“不就是一堆堆石头吗?”他正要驳斥我,随即笑着想起那是他自己在车上说过的话。


那是怎样的一堆堆的石头啊!我们走进古老的破碎的残缺美之中,如同穿越到历史回廊的一个尽头。那日秋雨连绵,石头闪闪发亮,折射着忽明忽暗的逝影流光。现代的喧嚣越发使废墟的宁静充满一种震慑人的力量,我们久久地立在那里,屏气凝神感受那悠远深邃的气息,感受岁月侵蚀、天灾毁灭及人类暴力摧残所造就的苍凉。曾经的灿烂辉煌,早已无处可寻,交付给了一望无际的败落凋零,仅以残垣断壁叹息着昔日的荣华与沧桑。

这座沉睡在时光中的古城,也是早期基督教的重要传播地,圣经里有《以弗所书》,圣母玛利亚故居亦是古城的重要朝圣地。《以弗所书》的核心主题是爱与合一。这个主题在今天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在现代社会中,种族、宗教、文化的差异往往导致分裂与对立,《以弗所书》提醒我们在爱和相互的尊重中彼此合一。

以弗所昔时伟岸的阿耳忒弥斯神庙,位列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有126根60尺高的大理石廊柱。它多次被天灾人祸摧毁、重建、再被摧毁……如今那里仅剩下唯一的一根石柱,它高高地耸立,像一个千年的老人,带着某种殉道者的气息,尽管躯体残破不堪,仍以动人心魄的样子诉说着屡屡被烈火焚烧以及灰飞烟灭的往事。让我们不由联想到圆明园,残暴的侵略战争和侵略者的暴力之手带给坚硬石雕的毁灭之殇比人类肉体的伤痕更触目惊心,更能震撼和警示后人。废墟意象,从历史文物到战争的瓦砾,在人类的民族文化记忆中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啊。


塞尔苏斯图书馆亦是以弗所这座古城的精华所在,当年收藏着上万册书籍。古老而瑰丽的建筑本身就犹如一本渊博却又脆弱的书,记录着人类在一方土地上的兴衰更迭。图书馆的建筑面向东方,可以想象楼上阅览室中夹在书页里的哲人圣人诗人,都能被早上初升的太阳照亮;有趣的是,楼下则暗藏一个地下通道,通向一处被认为是酒吧妓院的地方。


注:这两幅摄影佳作由范明燕同学摄于2024年,对比2007年的照片,可见此废墟在17年间做了许多维护和修缮。

博尔赫斯曾说:“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 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图书馆是一个包罗万象的象征,并有着纵深的含义,包括宇宙的混乱与秩序、万物的有限和无限等等。以弗所的图书馆废墟,像是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中充当了一个见证者的角色,端坐在那里,波澜不惊,用一双空洞的盲眼,在风中翻着宇宙的盲文书……

我们在废墟里一直滞留到黄昏,雨停了,一轮红日西沉,隐没在乱石秋草中。朝朝暮暮,我们总是觉得日头落得太快,却对人生浮世总是明白得太晚,在琐碎市井中汲汲营营、争长竞短、焦虑不安。朝代更迭,世事无常,千年兴衰荣辱不过是宇宙一瞬;锋利的石头、精致的石雕被时间打磨钝化,回归原初混沌;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棱角被岁月磨平,最终的睿智即是回到质朴纯真。时间,这永恒的雕塑家,让我们心怀对宇宙的敬畏,在悟性中沉浸、陶醉。

因小亚细亚半岛地处欧亚板块、非洲板块及阿拉伯板块之间,这导致多个地壳断层穿过半岛上的土耳其,容易发生较强的地震。2023年2月6日土耳其南部又发生了强烈地震,超过5万7千人丧生,遍地废墟惨不忍睹。据报道,尽管这次地震威力巨大,但造成民众伤亡惨重的部分原因应归咎于土耳其国内建筑施工工程质量不合格。这不由让人重温《以弗所书》中所讲的:“光明所结的果子,就是一切良善,公义,诚实。”

人类生存的地球不过是宇宙微小的尘埃,而更为微小的人类还要应对地球上的种种灭顶之灾,互助成为人类社会生存的基础。每当世纪灾难降临,不同国家和民族往往会伸出救援之手,无论有过怎样的历史恩怨,都能摒弃前嫌。土耳其与希腊接壤,两国关系历来因爱琴海岛屿的争端剑拔弩张,1999年土耳其与希腊相继发生灾情惨重的强烈地震,因互相救助曾意外舒缓了紧张的外交关系。2022年两国纠纷再起,新仇旧恨加剧了双边关系的恶化,而2023年土耳其大地震后,由于希腊迅速派出人力物资救灾,开启了两国首脑关系恶化以来的首次通话。“希腊-土耳其地震外交”已成为一个专有词条。


范明燕 摄于土耳其Konya

显而易见人类在地球上有着相互依存的共同命运,随着当代经济的全球化发展,民族和国家之间相互依存的程度正在日益加深。在世纪灾难的危机时期,国际互助,表现得颇为突出。可叹的是,当自然灾害的危机稍作消停,人类的国家机器又会为各自的利益不惜挑起战端,不惜让那些重建的家园又在战火的血雨腥风下变成苍凉的废墟。人类历史何尝不是一部废墟的血泪史?

离开废墟之城,我们停留在海滨的小城库萨达斯Kusadasi,黄昏漫步,望着日落之海,诗意通透的夕光总像是带着叹息。小城的海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雕塑:一只手放飞象征世界和平的鸽子。不知为什么,那个洁白的雕塑竟让我的眼中充满泪水,感觉那只手像是带着一种哀婉的祈愿,虔诚地对着苍茫的海天,祈求我们的地球村多一些爱与和平、少一些战争、灾难……


附:福建師範大學教授、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袁勇麟先生曾撰寫評論 《尋找個人體驗的另一種荒原——評「澳華文學專輯」》,袁教授在文中評論道:
……〈日落之海,廢墟之城〉一文則沿着這種趨勢表現得更為鮮明,「我也不明白自己為甚麼偏愛去荒涼空曠的廢墟,而不是繁華亮麗的風景勝地。有人甚至把廢墟情結說成是一種對悲涼感近乎自虐的迷戀,而我不以為然。」一邊是「荒原」,一邊是全球化背景下的人類災難,對於和平與互助的呼籲和渴望,這種矛盾無疑成為人類現實處境的生動寫照,同時賦予了「荒原」兩種內涵,一種是原生態的昭示着生命本真的「荒原」,一種是人類自我毀滅後的「荒野」。如何應對人類未來命運的這種困難境遇,成為擺在人類面前的共同話題,澳華寫作隱約觸及到了「荒原」所象徵的真正意義。


摘自香港文学网

LEAVE A REPLY

Please enter your comment!
Please enter your name here

- Advertisment -

Most Popular

Recent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