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委市容
印尼 司马委 ◎ 钟美英 ◎
前言:司马委市(Lhokseumawe)是印尼亚齐(Aceh)省的省辖市。地理位置在苏北省首府棉兰Medan市和亚齐省首府万达亚齐Banda Aceh的中间,也是必经之路。曾经是中国广东梅县、大埔、蕉岭等客家人占绝大多数华侨聚居的城镇。这里通行客家话。1965年印尼发生九月卅日事件后,司马委市大部分华侨随撤侨船返回中国,另外等不到接侨船的华侨和华人散居在苏北省棉兰市近郊的星光村。留在司马委的只有已归化印尼籍的华裔同胞,人数也相对剧减。由于这些华胞担心司马委还会再来第三次的“政治海啸”,纷纷把子女送到棉兰或印尼首都雅加达落户生根。(司马委第一次乱事是1953年的亚齐回教军叛乱,第二次是1966年肃清印共祸及华侨的排华事件,第三次就是本文作者锺美英撰述的1998亚齐暴民排华洗劫司马委事件。——编者)
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驻守亚齐镇压叛乱份子的中央特种部队奉命撤离我的家乡司马委,那天早上,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怕这里也会像雅加达五一三暴动那样不可收拾,就把媳妇和女儿,还有妈妈和妹妹及几位主内小姐妹,拜托在美资石油公司做事的爪哇族天主教主内弟兄带去他公司职员宿舍避风。
他们临上车时,一位主内姐妹叫我跟她们一同走,我回她说:「不了,你们去罢,天主保佑。」
我想起了金庸的武侠小说《飞狐外传》里苗人凤称赞胡一刀的妻子说的话:
「丈夫在水里,她在水里;丈夫在火里,她也在火里。」 我想我应该跟丈夫在一起。
我心下一直以为不会有太可怕的事情发生,亚齐原住民最多不过是向市政府抗议示威罢了,而且军营和市政厅就在离我家前方不远处,还有,政府军的直升机一直在上空巡逻,铁定不会有事的。
我丈夫在这个弹丸之地的司马委小有名气,算得上是华裔社会的领导层罢,同胞们不停的打电话来问状况,丈夫和儿子忙着到外头探消息,因此接听电话便成了我的任务,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该怎样把贵重的东西藏好,就这样浑浑噩噩,魂不守舍的走进走出,不知所措。
为了怕重演一九五三年回教军叛乱时,被迫弃家逃难到军营集中的旧事,我穿上丈夫的球鞋,因为我的脚生有骨刺,如果穿一般的鞋子,就不能走远路,为防万一,我也穿了两套衣服。
当初最坏的打算是,如果发生暴动抢劫,我们最多躲在屋顶,任由暴徒们洗劫财物,自身就会没事。
下午五时许,暴动真的发生了,暴徒们的喊叫声已越来越近,丈夫摇头叹气说:「没希望了,上去躲避罢!」
丈夫说这话时态度还很从容,我也因此变得很镇定,次子加源也是如此。
爬上三楼时,我们还来得及看到暴徒摧毁对面的几间杂货店,包括我小叔和二哥的店屋;暴徒们在对面抢够了,就朝我家冲来‧我家楼下是小叔的三味牌罐头贮货仓,隔壁是我们代理的雀巢牌罐头仓库,都是食品。
楼下传来撞门的声音,丈夫赶紧拿了凳子让我爬过隔两间的国家商业营银行屋顶,那时,暴徒们在楼下抢个不亦乐乎,完全没觉察到身材有如大象般的我正在天花板上爬过他们的头顶。
那日,我们又饥又渴,午餐晚饭都没有吃,幸好银行的屋主知道我们在屋顶避难,拿了一瓶水给我们,他的妻子临盆,前几天进了医院,家中只留下他一个人,没法给我们张罗食物。
傍晚马基立晚祷诵经的时间到了,原以为暴徒们会散伙离去,可是他们并没有去诵经,照样在大门敞开的华人店屋进进出出,大概是灵修的召唤抵不过物质的诱惑罢。
我又饿又困,真想大睡一觉,那时天空正下着毛毛雨,丈夫叫我千万别睡着了,怕我会招凉酿成大病。
儿子加源的手机电池已经力微了,打不通电话,无处求救。
晚上十时左右,已在军营里集中的同一教会的主内弟兄姐妹找不到我们,又听说我们的家已被暴徒们捣毁,便央求军人到我家去接我们出来。
第一次,军人上到三楼,用手电筒照来照去,我们误以为是暴徒要抓人质来勒赎,不敢声张,更不敢出来。
他们找不到我们,径自回营复命,但我们的主内弟兄不肯死心,打电话到美资石油公司职员宿舍去问我的媳妇黄英钻,由于我们上午曾通过电话,媳妇知道我们大概会躲在那里,所以,军人第二次来时,就大声叫我丈夫的名字,我们才从隐蔽处爬出来,军人们看到我们,就用手电筒给我们照路,催促我们快点走,从他们的声调中,我听出他们其实也有点怕。
下到三楼,一片漆黑,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二楼有一些人影,不知是暴徒还是附近的原住民邻居,我说要进房间拿点东西,一个军人不允许,但另一个看到我焦急的样子,就很勉强的允准我,催我赶快,因为他们只有两个人。
我快步走进房间,床褥已被翻得不成样,但我收藏小皮包的暗格却无恙,我找到小皮包,暗叫感谢天主。
把小皮包往衣袋一塞,什么包袱也不带,跟着军人走出大门,我和丈夫走得够潇洒,我家大门敞开,好些人影在拾捡劫后余物,有几个看到我们出来,连忙面壁蹲下去,他们大概是我们认识的邻居。
这时,整个司马委市,除了军营外,电流全被截断,街上暗朦朦的。
军人领我们走后巷,避免被暴徒撞见,走过二哥的屋子,我们能从后门直透看到前门,空荡荡的,原来满屋子的货物不知那里去了,屋子里似乎人影幢幢,也许在寻宝罢。
没有哽咽,没有泪水,我只知跟着丈夫和儿子的脚步往前走,我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天主会保佑我们的。
进了军营,一位叫阿芳的主内姐妹盛了饭菜给我们,勉强吞了几口,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晚上,我们妇女挤在军区办公署的大厅,男人就挤在会议厅,几个有私家车的同胞在军人护送下于凌晨时分冒险冲往棉兰市去。
第二天,一些房屋幸免劫难的华人同胞,听到我们被集中的消息,还有暴徒要把司马委焦土的谣言,便自动投奔军营,要求集中保护。
看到他们敢来,相信暴徒已经散去,便邀了几位兄弟姐妹一齐回去看看。
我家对面被暴徒纵火的电器行还冒着烟,走到家门口,只见两间店屋的铁栅已被板倒,存货仓空无一物,地上只有玻璃碎片,丈夫叫人帮忙把门草草钉上,免得别人自由出入。
走上二楼,一颗心直往下沉,厨房乱七八糟;走进卧室,床褥已被翻得七横八竖,也许暴徒以为我们会把贵重财物藏在褥子下。儿子给我们新买的泡绵褥子被抬走了,衣橱门开着,比较贵重的东西全不在了:手表,戒指,项链,新眼镜都没了;那些东西是我在主日上圣堂时,为了要打扮好一些才穿戴的,因此我从没想到要把它们藏好。
走上三楼,刚结婚不久的加儿寝室,电视机,影碟机,冰箱,缝衣机都被扛走了,媳妇的嫁妆和加儿新买的衬衫和裤子,全无影迹。
一星期后,女儿和媳妇从避难的美国石油公司职员宿舍回来了,哭得眼睛又红又肿,像泪人儿似的。为安全计,我们让她俩乘石油公司的小飞机飞往棉兰。留下我们父母子三人慢慢收拾。
值钱的家具、家电、美丽的灯饰、没用过的快熟锅、烘炉、果汁机,还有丈夫买来只用过两次的十人全套餐具全都被扛走了,那些扛不走的,就被捣毁,最令我心疼的是,我的耶稣和圣母石膏像被敲碎了;我真佩服芙花姐妹,她把值钱的东西用塑料袋包了一重又一重,直到密不渗水,然后沉入井底,却抱了像1500 cc矿泉水瓶大小的耶稣圣心和圣母圣心石膏像到集中营,结果她的家幸免于难,她爱耶稣付诸实践,主耶稣回报她,如今她有好的住处,也有很好生意的摊位。
看着满目疮痍的家,我告诉自己,上主要我们做圣经上说的穿针孔﹝耶路撒冷城的一个窄门﹞的骆驼,牠必须把驮负的货物卸下,才能挤过针孔窄门;圣经劝我们要努力进窄门,抛开一切不必要的财帛,做个有福的穷人。
如今,虽然还说不上是东山再起,但在上主的眷顾下,我们仍算是平安富足的一家,赞美上主!
后记:
主编《印尼华闻》的弟弟钟逸要我写一写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司马委暴乱的情形,我不是专业的记者或写作人,没有事件的背景资料,没有现场实录,没有访问,更没有图片,只能写自己亲身的经历。
其实,要我把已埋藏了多年的记忆再挖掘出来,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我三个晚上不能入眠,一面感恩,一面整理思绪,终于能够交卷了。
Lhokseumawe,重修于2020年5月新冠病毒疫情流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