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7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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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哲醫生:美月小姐

美月小姐

凌哲醫生

​在朋友之間我都不違言: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屋邨仔」。(香港公營房屋制度的建築群稱為「公共屋邨」,每一個「屋邨」由多棟大樓組成。在公共屋邨長大的男孩子,俗稱「屋邨仔」,是低下階層的象徵。)不過我覺得屋邨給我的成長、經歷和力量是無可取替的。在屋邨裡遇到的人和事都給予我寶貴的經驗。其中一個令我畢生難忘的人是美月小姐。

​我和美月認識的時候,我十一歲,她十四歲。那日,我如常和兩朋友在屋邨的公園玩樂。我們在追逐之間,忽然給一個年紀,身材也和我們差不多的男孩子從後抽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嚇了一跳。我回過頭來,竟給他大力拍了一下前額。然後他用喝罵的語氣說:「細路!你邊度㗎?」(意思是:小孩,你是屬於哪一個黑社會組織的?)那個年代,黑社會利用青少年在屋邨招攬成員和收「保護費」是相當普遍的事,但那時還是我第一次遇到。「無⋯⋯無⋯⋯」我就像給什麼東西卡在喉嚨一樣,只能吐出一個字來。男孩和他的一同伴都十分凶,我的朋友也給嚇得退了幾步。「無?無人照,夠膽喺呢度玩?你有幾多錢?攞曬出嚟」(意思是:你沒有黑社會背景也敢在這玩?你有多少錢?都拿出來!)在我支支梧梧之間,手足無措之時,一個身影竄到那男孩的身後。然後那男孩的身體就給一度力量往後抽,蹱向身後的牆壁上。我一定神,就認出那身影就是美月。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家搬到這裡一年多,她住在同一層,和我的相隔兩個單位。美月是個短髮女孩,身材高大,樣子清秀,一對眼睛又圓又大,輪廓分明,而且皮膚雪白精緻,恰如其名,如月亮般潔白。我和她不時會遇見,只是從不說話,更不打招呼。她一向表情木訥(後來才知道她很喜歡說話,木訥只是青春期的反叛情緒所致),況且我也一向對她有忌畏⋯⋯⋯。

​那年代,空調在屋邨並不普遍,夏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打開大門,只關「鐵閘」,旨在「通風透氣」。什麼閒話家常、爭執吵架都給隣居聽得一清二楚。美月常常和她媽媽吵架,所以我的認為她是壞孩子,便畏而遠之。不過雖說忌畏,我每次遇到她還是忍不住偷偷看她。這刻出現在我面前的美月,身穿白色T恤衫,牛仔短褲。她的身形比我們高大,而且身手矯健。只見她迅間雙手抓著那男孩的脖子,將他壓在牆上,然後將她的膝盖猛地蹱向男孩的小腹。這幾下突如其來,使得男孩又驚又痛,隨即彎下腰,抱著腹,跪在地上。男孩的同伴也嚇得目瞪口呆。美月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機會,說:「盛和狗華係我條仔,呢個仔係我哋照嘅!你唔好再搞佢呀,唔順就叫你大佬搵我哋!」意思是:「某個黑道份子「狗華」是我男朋友,這個小孩是受我們保護的!不要再來搞他,不服氣就告訴你的老大來找我們!」說完就拉著我的衣䄂離開。

​我們拐個彎就急步走向我們所住大樓的升降機,途上美月沒說話,我也默默地跟隨。進了升降機之後,臉上泛著微紅的美月舒了一口氣。她始終沒有有直視過我,在這封閉的空,只有我和她,我得了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對她說:「多謝你,你⋯⋯真係黑社會嗎?」她腼腆地笑了笑,說:「唔係!我大佢啫!」意思是「不是!我嚇唬他而已。」我如釋重負,說:「我叫阿,你叫阿月嗎?我聽你媽叫你阿月⋯⋯」阿月這兩個字於我口說出來有很舒服的感覺,所以說了兩次。她瞪著我說:「阿月係你叫嘅咩?!⋯⋯⋯我叫美月,個名好老套,我喜歡人叫我Cathy 。」在這短短十秒鐘的時間,她的神態、她的氣味,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之後,我們差不多每日都會遇見,都會用眼神打招乎。偶爾,我在「掉垃圾」的時候(屋邨住戶須將家庭垃圾放進設於每層的垃圾槽),看見美月一個人在「後樓梯」間對著風景發呆。(那時候屋邨大廈每層的樓梯間有很大的開空方框,大概十尺乘五尺,在四尺左右的牆壁之上,牆上面只有兩條橫欄,沒有闌栅,更沒有玻璃窗戶。在高層位置可以眺望外面的景色和享受一下迎風之感,因為設計的原意,旨在通風。高層位置通常不會有人使用樓梯,所以算是一個寧靜空間。而且開空方框正在層與層之間,兩段樓梯逆轉之處,坐在上半段樓梯上就可以飽覽風景,是免費的娛樂,也是舒懷的好地方。)我總是會偷看她默默地看風景的背影。我聽媽媽說,美月的爸爸幾年前離開了家庭,剩下她媽媽單獨撫養美月和妹妹。

​我十三歲那年的春天,雨特別多,可洋紫荊也開得特別的燦爛。在我回家的路上,有一處馬路旁種有十多棵洋紫荊樹。黃昏時分,我在微微細雨下撐著傘,漫步走過萬千紫荊花下,景緻優美,一路無人,我也在自我陶醉。忽然看見遠處有個人獨自站在紫荊樹下,再看一次,是我熟悉的身影——美月。我以為她是沒帶雨傘,所以躲到樹下避雨,於是懐着一分英雄感走近她身邊用傘替她擋雨。怎知在傘下看到她雙眼通紅,滿滿的淚凝於眼眶,臉上有雨水也有淚水。望見這番情景,我實在不知所措,像木頭一樣疆着身體,唯有撐著雨傘站著看着美月在啜泣。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說她剛收到親人的信,說她爸爸在台灣因為癌症過世了。她說三個月前爸爸給她通電話只是說有一點不舒服,可能哪時他已經病得很重⋯⋯。我倆一直站在雨中很久,她沒再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直到風起了,雨勢增強,我的大半衣服都已經給雨沾濕了,寒意來襲,身體開始發抖。我輕輕的拖住她的手,用傘替她擋雨,轉身,步向我們住的大廈。直到步入升降機,盡是無言,只有沉重的呼吸。在升降機內,美月才彷佛蘇醒過來般,看著我說我的頭髮、膊頭都濕透了。於是她從背包拿出一塊手帕,替我抹乾。她每一下動作都使我感到好像有股電流從髪端打入心臟的震撼。我怕自己的感覺被她發現,於是笑她自己也濕透了,為什麼不替自己抹乾'呢。她好像喃喃自語地說,她這些,永遠都抹不乾了。從這次我們各自回家後,我覺得自己是在戀愛了!但兩個星期之後,我在掉垃圾的時候看見美月和另一個男孩在「後樓梯」間擁吻⋯⋯我就經歷了人生第一次「失戀」!之後的好幾個月,我的人生都是過得灰灰暗暗的。隅爾遇到美月,我總是覺得尷尬地走開。聽說美月的媽媽因為某些理由不准美月到台灣奔喪,所以從那時候她們的吵架變得更厲害。

​我十五歲時的一個晚上,我又看見美月一個人坐在後樓梯間看風景,旁邊放了一罐啤酒。我聽着耳筒卡式機播著Beyond 樂隊《樂與怒》專輯的歌曲《情人》。這專輯是剛剛兩日前上市,即時全部售罄。我在唱片店還沒開門便開始排隊,排了兩個小時才買到手,興奮非常,這兩天不斷重複播放。「是人是牆是寒冬 ,藏在眼內,有日有夜有幻想 , 無法等待 嗯~~~」當我聽到哪一句歌詞後,就不再猶豫,走到美月身旁坐下來。她看見我,本來有點錯愕,然後又表現出不在乎的表情,一言不發,繼續看風景。不一會兒,她看了我一眼,說我真的長大了很多。我最怕聽到她說哪些話,好像使我們的距離拉遠了。於是我說我現在已經長得比她高了。她帶著懷疑地看着我。我站起來,叫她也站起來比較一下。她站起來的時候,發現我明顯比她高。她需要用微微仰視的角度來看我的臉。她的眼神好像發現了什麼新鮮事物一般,在我臉上、臂膊、身上掃過幾次。哪一刻我實在覺得很自豪!然後,她說:「嗯!」又坐下來。她突然問我有沒有去過台灣?我說沒有,她說聽聞台灣很大很美麗,好想去看看。我衝口而出,說有機會一起去吧,她也随便地說:「嗯!」每次美月轉身對我說話的時候,她穿淺藍色T恤的短袖都會擦到我的衣袖。這種「擦袖之情」,每一下都像暖流般給我幸福的感覺!

​忽然一陣風吹來,她抹一下眼睛,說:「阿哲,今日係我十八歲生日⋯⋯我好快離開呢度,請幫我保守呢個秘密。」聽到這個,我一時無言以對,究竟應該祝賀她還是說我不捨她離去?結果我選擇遞給她一邊耳筒,讓她聽我在聽的歌,說這是我近來很喜歡的一首歌曲,算是送給她生日禮物。她把耳筒放進耳朵,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美月一邊聽歌,一邊拿起啤酒說:「好好聽喔,多謝你,我請你飲。」

​我從未喝過酒,但在她面前,當然不可以退縮。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接過啤酒,閉上眼睛,大喝一口。喝完才知道不妙,那般苦澀的味道,真的覺得很難喝。我到長大之後才領悟,喝啤酒的意義,不只在味道,有時候是在於將「現實的苦澀」連同冰涼的氣泡一起撞進喉嚨,在小量酒精的放鬆作用下,感受千百個氣泡在爆破而直入肚腹的那分豪情所產生的快感。喝過第一口酒之後,在我們面前幢幢廣廈,萬家燈火的夜色變得更吸引。但我還是忍不住偷看坐在身旁的美月,哪側面的輪廓,柔潤的髪絲,耳朵的線條⋯⋯。這時《情人》的歌詞唱到「盼望我別去後會共你在遠方相聚,每一天望海,每一天相對」。然後美月把頭靠在我肩膀。哪一度輕輕推向我肩膀肌肉的壓力直送到我的心間,使我心跳加速,雙手冒汗。這樣的感覺,在我之後的人生也再沒有出現過。我很想世界就停在這一秒,可惜不一會,美月就還原身段,回復本來的坐姿。我發現我的衣袖濕了。只是她沒說什麼,我也不忍用現實將這美好的氣泡戳破,所以也不說什麼。在我正想問她想要搬到哪裡的時候,美月將耳筒放回我的耳裡,我還感受到耳筒上留著她的餘溫。然後美月站起來對我揮揮手,說:「拜拜!」我只好揮著手,目送她離去。一個月後,Beyond 樂隊的主音歌手黃家駒意外死亡,Beyond 再不一様了。我和美月的命運也不一樣地發展,我也再沒有見過美月。想不到這一別就是二十年,更想不到重逢的地方竟然是在相隔海洋的另一個城市,在我的診所。我是她的外科醫生,她是我的病人。

​在這二十年我們各自經歷自己的人生,然而我們命運的線現在再交截,彷彿總有一些意思在內。我記得起初我看到病人的名字時我有點不敢相信,但看清生日日期也吻合的時候,我才相信這可能是美月。如今,現實就在面前,推門進來的就是美月。一臉天真溫暖的笑容,雖然現在的美月,皮膚的顏色明顯地深了,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不過還是美麗的美月,這倒沒有變。只是少了年輕時的傲氣,加上了成熟的體貼和溫柔。美月看見我同樣又驚又喜,說我真的變了很多。我請她坐下,然後我們聊天,因為我很想知道這些年來她遇到的事,她好像也一樣雀躍地想知道關於我的事。她說她現在是潛水教練,結過婚,離過婚,現在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住。我說我結婚五年,女兒三歲多,太太再度懷孕了,三年前完成外科實習訓練,現在「自立門戶」。我說我也是潛水愛好者。我告訴她我在潛水中最難忘的經驗是在美國加州的水草森林/海带森林(kelp forest) 夜間潛水。我將燈關了,把呼吸器調至最低標準以減輕噪音。我將潛水燈關掉後,在黑暗的水底竟然所有東西都發亮起來。加上月光的照耀下,海床上的沙都像礸石般光茫閃爍。面前的水草很巨大又密密麻麻的從海床的底部一直生到水面上,至少有二三十米高,單葉可展至一米長。我坐在發亮的沙海床,望著在我面前搖曳的水草,月亮穿透水草之間的夾縫投射在海床,整個畫面構成了一個大舞台,光線柔和中帶動感,令感受到與世隔絕的寧靜和諧。

​她告訴我最難忘的是在北極圈內的冰塊下潛水。在浮冰和冰山中間被哪奇異的碧藍圍撓的感覺,既震撼又幽美。在海水和冰山之間穿過,叫人讚嘆大自然的瑰麗!我倆都被水底下的寧靜境界深深吸引。但人不能永遠潛於水中,始終要力爭上游,浮於生活,面對現實。

​我對她說歸今天約見的主題,她的家庭醫生發現她手臂皮膚上有斑泊,經過刺針採樣的結果是黑色素瘤 Melanoma,一種皮膚癌,而且,在肺部發現兩個可疑的瘇瘤,也發現頸側有發大的淋巴腺,可能癌病擴散的徵象。我的工作就是做手術將淋巴腺割除然後交給病理科的醫生能調查出癌細胞有沒有廣散到頸部淋巴。美月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在解釋時內心極力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緒,以專業客觀的態度去分析。她明顯地比我想像中冷靜,可能是她已經從家庭醫生口中已經得知大概情況,也可能因為這些年來的經歷令她學會隨遇而安。於是我說會為她安排手術,問她有沒有家人可以在手術後接她離開醫院。美月很快而堅定地說:「沒有。」我內心有點訝異,不過也算是早有準備——因為幾天前我見過一個病人,就是美月的媽媽。那時,她媽媽對同一個問題,說出同一個答案:「沒有」。世事真的奇妙,三個二十年前相識的人,二十年間不約而同地搬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卻不知道彼此在同城而居。這個「雙城故事」中更離奇之處是三人因「病」而重遇,只是當中的兩個至親卻懵然不知。是命運?是緣份?抑或是有其他原因?

​在這個城市,能說流利廣東話的外科醫生不多,所以同業都會特別「關照」,將說廣東話又需要做手術的病人轉介給我,但求「同聲同氣」,方便溝通。美月的媽媽罹患早期乳癌,準備做手術將瘤和週邊組織切除。手術並不複習而且風險不高,是我們外科醫生經常做的工作。作為醫生,基於保障病人的隱私,在未得到病人同意之前,絕對不能將病人的任何資料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親人(有些緊急狀態除外)。我在會見美月的媽媽時,言語之間,大概推測到她們的情況。她十多年前再婚,沒有再生小孩,幾年後跟隨丈夫移居到這城,哪時候因美月的妹妹已經成年,而且又不太願意離開香港,結果獨自留下來。兩年前,美月媽媽的丈夫去世了,剩下她一個人生活。我既不能對美月說我見過她媽媽,也不能對她媽媽說我見過美月。我對美月說由於要保障病人的安全,同日做手術接受全身麻醉的病人離開醫院時必須有「負責人」陪同。她說她明白,會找個朋友來接她。我裝作隨意地問她媽媽及家人的近況,她只是回答「不知道」、「沒聯絡」。這些反應令我害怕如果我以朋友身分為她們引見,恐怕會太急進,被怪責不夠體貼、多管閒事,甚至影響到我倆的關係,適得其反。我以前就有過這樣的經驗。

​我送美月離開診所時,內心糾結的不只是她的病情,還有她和她媽媽的事。眼見她們倆在這裡各自單獨生活,實在有點兒難過。我的「行醫哲學」是病人不是只是「工作個案」,每一個病人都有一個故事,是生命的故事,當中有家庭、親人、朋友,環環相扣,組成今天病人的狀況。要達到真正的治癒,必須了解故事的內容,然後作出整體配合的治療方法。何況美月是我識於微時的朋友,今天她病情來說我並不樂觀,使我更在乎她日後的生活。要孤獨面如此困境,真是十分艱難!如果有親人在身旁當然比較好。這時我的護士向我說,下星期我為兩位病人予約同一日做手術,但兩個都是比較大的手術,同一日做可能時間上不能配合,需要改期⋯⋯。「同一日做手術」這個句子在我腦裡十分突出!作為醫生,我不能僭越而觸碰病人私隱;作為朋友,我不想「硬植入」我的意願。所以我想出為她們予約同一日的大概同一時段做手術。做手術時間不可能準確預測,所以予約大概同一時段做手術的病人都會在手術當天同一時間到醫院作手術前準備。這樣,我在我可控的專業範圍,安排了一個「人造的重遇」。能否讓他們重獲至親,也要看「命運」、「緣份」和「其他原因」。

​手術之前,我和美月相約見面,她帶了女兒皚雪,我帶了我的太太。皚雪非常聰明伶俐又長得漂亮,有美月年輕時的影子。看她們性格相近,樂觀好動,兩口子對生活知足感恩,實在令人羨慕。從這一點,我大概也理解美月選擇單身的原因。女兒年紀輕輕,但思想卻是十分成熟,說縱使媽媽有病,她也不怕,她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更可以照顧媽媽。我們懷愐往事之時,說到為什麼她會「出手」幫助我這個她不認識的小孩時,她說其實她早就認識我。在她初搬到那屋邨之後,正直反叛期的她一次和媽媽吵架時,一怒之下將掛在窗外的衣服(哪時屋邨的居民都會洗過的衣物掛在窗外晾乾)全部掉到街上。過了一會兒,有個小孩拿著一大堆衣服扣門,問她們有沒有掉失了衣服。那小孩就是我。美月發現是自己的衣服甚是不解,但又興幸有人拾回。哪時候美月看在眼裡,覺得我這小孩還不錯,所以之後看見我被欺負就難以䄂手旁觀。我真的不記得這件事情,不過再想想,還是有點印象。我告訴她哪天是暑假剛開始,無聊的我走在街尋找玩意,忽然有一堆衣服從天而降。屋邨居民晾曬衣服時不慎掉落衣服或風大吹落是時常發生,但那麽多衣服掉下還是第一次見到。也是因為無聊,就拿著衣上樓向在大概同一方向的每家戶扣門,想看誰掉了衣服而已。大家說起童年往事,又是趣味,又是尷尬。

​手術當天,美月比較遲到達醫院,所以錯過了病人集中等候的時間。媽媽被先用移動病床推到手術室外暫緩空間等候。過了大約四十五分鐘,美月才被推到和媽媽同一個手術室外暫緩空間,中間有一張空床和兩塊垂簾分隔。我在做完之前的一個手術後,去到手術室外暫緩空間看她們。因為醫生要當面確認病人資料以及用筆在動手術的位置寫下記號。我看見她們躺在床上好像還是各不相識的樣子。我心裡有點兒焦急,於是在讀她們名字的時候就比較高聲一點,當然也不能太明顯。可惜這樣也沒有效果。護士給了美月一些鎮靜藥,讓她放鬆,然後推她進入手術室。在推動的過程中,美月的床經過她媽媽的床,但媽媽彷佛沒有看到美月一樣。這叫我沮喪。最後一個機會是手術後的觀察等候室。但美月和她媽媽都是全身麻醉的手術,手術後一段時間還是迷糊不清的況態,真的相見也未必辨認出來。我在忙著接連做手術,到有點空的時候去看美月時,發現手術後觀察等候室只剩下美月一人。我問她還有什麼不適服嗎?她說沒有,只是本來約好來接她的人有事遲了。我說我可送她回家,她向我道謝,說早點回家可免得女兒一個人在家擔心。在路上,我問她覺得今天的一切怎樣?有沒有特別的事發生?她說都很好,沒有特別事情。我只好接受她們又錯過了對方罷。

​做外科醫生都有外科醫生的風骨,絕對不會被錯折打敗,就是憑這樣的風骨,我們才能捱過外科艱苦的訓練,這也是我們引以為傲的事。有人說:「盡量去試,失敗了,再試!這次至少可以失敗得沒有那麼難看!」於是我決定把美月和她媽媽的複診日期和時間都定為一樣。人造的重遇,再造一次。

​覆診當天,我特別緊張,在予約時間快到時,一次又一次地從診所接待處旁邊半關起的小窗口的狹縫中窺看等候室的狀況。終於,美月媽媽到了,不久之後,美月也到達。我在狹縫中察看,美月向媽媽點頭微笑,叫了聲「媽」。美月媽媽也露出笑容,請美月坐在她旁邊。那時我身旁的俏護士見我偷窺的樣子,給我一句說話:「望乜嘢呀?未見過靚女(美女)呀?」我想是的,實在是很美,不但是人,而是很美的情景,我心裡喜悦非常。我終於成功地把她們連繫起來!我先會見美月媽媽,她的情況很簡單,就是要食苛爾蒙藥,定期檢查就可以。接著是美月⋯⋯她的情況很復雜。我對她說她的情況並不樂觀,她的黑色素瘻的組織已經擴散到淋巴、肺部、頸部,可能腦部⋯⋯現在唯一可以考慮的方案就是化療,不過在這個階段,效果實在很難預料。我對她說這是很難的戰鬥!美月還是那樣冷靜,說:「我完全信任你的療法。」我說:「我只是外科,你的病情複雜,需要有主診的瘇瘤科醫生加上各種關聯專科例如放射治療科、胸肺科、腦神經科等綜合團隊進行調查與治療。」她表示明白。離開的時候,美月媽媽靜靜地等待著美月,兩人一起在言談微笑之間離去。我覺得我的第一任務已經完成,未想到隨後的事更具挑戰性。

​由於美月的癌細胞擴散至肺和腦,是末期癌症。情況不容樂觀。而且幾個月來的化療未能見到成效。她的媽媽一直照顧她和皚雪。雖然化療成效不大顯著,而且副作用很大,美月還是頑強地堅持接受另一輪化療。步入冬天,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個星期,窗外的天空差不多每天都是灰蒙蒙的。在這個城市,冬天的雨水比較多。癌症病人的處境,往往好像面對著天氣變化一樣,雨雲有時候慢慢集結,有時候突如其來,都是難以預料。我在看著窗外的天空時,接到美月的瘇瘤科主診醫生的電話。他說現在已經沒有再可以提供給美月的治療方法,已經和她討論過「舒緩治療」的選項,她確認要選擇「舒緩治療」⋯⋯。(舒緩治療(Palliative Care) 在患者病情惡化至不可逆轉的時候進行,旨在改善晚期重症病人的身體、心理、社交等生活素質,而非控制病情。)他接著說,以他的經驗,他會感到詫異如果美月能活過聖誕節。

​今天我來到美月的床邊。身材算是高䠷的她,體重減至四十公斤以下。眼眶深陷,皮膚很黃,身體極之軟弱。看見她的情況,我忍不住潸然淚下。我從來沒有在病人面前落淚,為著要保持冷靜和專業,現在面對的卻不只是我的病人而已,情緒很難控制。我對美月說對不起,我沒能力醫好她,甚至沒有為她做到任何事情!美月點了點頭。

​身為醫生,不是所事都能在我們手中控制。當遇到病人情況轉壞時,其實也感到無助。在我今天見美月之前,收到一通電話。是一個醫生同業要為他的病人取消手術予約。病人是一個四十二歲的女性乳癌病患者。可能是因為化療藥物的副作用導致急性大腦出血,現在在深切治療部,靠呼吸器維持生命。我來到深切治療部看她的狀況。她的丈夫和兩個大約十歲左右的女兒站在床邊,深情的看著床上似乎沒有生命氣息的妻子和母親。醫生同業告訴我,腦神經外科已經診症而且給予意見,認為不可能做手術移除血塊,而且相信病人已經是腦幹死亡的狀態,應該不會活著到明天。就在這時候,病人在外地唸大學的女兒趕到,喘著氣,拖著行李箱跑進病房,看到動也不動的母親,便放聲大哭,兩個小女兒和丈夫都忍不住抱著病人哭起來。在我見美月之時,這個情景,一直使我耿耿於懷。而美月就溫柔的看着我,將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後微笑地告訴我,我已經為她做了最了不起的事情了!她繼續說,其實在初次做手術那天已經見到媽媽,內心領會這一定是我的刻意安排,奈何心裡還是忐忑,畢竟她離開媽媽那麼多年,是自己的錯,所以不敢相認。那天之後一直在思量,本來已經決定在覆診的時候就跟我說這件事。最終在診所遇見媽媽,就下決心不再逃避,去面對媽媽和自己。聽到這裡,我的眼淚掉得更利害。我抱著她,久久未能平伏。

​聖誕節之後一天,美月離世了。皚雪搬到和外婆同住。到現在,她已經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了,還是與外婆同住,兩口子相依相伴。近年外婆發現罹患甲狀腺瘤,皚雪每次都會陪伴外婆來見我。她的背影,實在真的和美月很似,披帶著她當年的風采。有一次我看着皚雪的藍色T恤的衣袖發了半秒呆,她就得意地說:「想起我媽媽?」給說穿了心事的我,當然有點難為情。但也不能怪她,倒是有點欣慰,反正她這種坦率的性格,也是從媽媽而來的。

​我現在也不時會聽聽Beyond 的歌。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
有淚,有罪,有付出,還有忍耐!
是人、是牆、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無法等待! 嗯~~~」

​這是我青春時日的迴響。當然也會想到春雨的陽紫荊!很想有機會再看。不過今時今日,香港變了,可能是我們太忙了,可能地產比一切都重要,數十棵一排都是芳華盛開陽紫荊樹的景象已經很難找到了。但我還在找,好讓我愐懷過去的甜美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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