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與小花
凌哲醫生
還有五分鐘就到凌晨,阿倫將摩托車泊在薄餅店門外。剛剛完成這晚上最後一次薄餅外送的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緩緩的走入店子。阿倫將錢交給店長,接過今天的薪水,轉身過來,準備離去。在他推開薄餅店大門的時候,一個熟悉的面孔,溫暖的笑容出現在眼前。迎面而來這個身材嬌小的女生,正是阿倫的女朋友亞莉。亞莉的出現,實在令阿倫訝異,因為今天早上,他們倆還因一些小事而大吵一架。原因是亞莉的父母希望阿倫到他們的木材公司幫忙,但阿倫總是借詞推卻。其實亞莉的父母知道女兒和阿倫一起四年,她一直深愛著阿倫。不過阿倫未曾有過一份穩定工作,對於前途、家庭都沒有什麼打算,實在叫人擔心。於是他們想聘請阿倫到自己的公司上班,一面為他建立事業的基礎,一面為女兒的幸福鋪路。可惜他因為自尊心的原故,總是一拖再拖。兩人因為這事情吵了幾次。亞莉差不多年屆三十,和他相愛四年,花開花落,情感高低起伏過了,共同經歷也不少,可是總缺少一分肯定。身邊的朋友都結婚了,亞莉話雖泰然,但心靈燥動。
阿倫其實一直專心一意地愛著亞莉,像塊巨大的石頭般,堅定不移,因為他從未如此喜歡一個人。這種感覺,從遇見亞莉第一天就有了。阿倫疼愛又關心亞莉,大事小事都用心邁力,殷勤周到,想給她幸福。他常言自己是大石,而亞莉就是大石下生長的小花。阿倫很想成為那塊可保護小花的大石頭,無奈際遇強差人意,幾番折騰,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於是他開始自卑,放棄理想,為自己挖洞,留於送薄餅這些工作。
看見阿倫訝異又有愧的表情,亞莉忍不住笑了。阿倫微笑以待。這一笑,兩人繃緊了的氣氛都軟化了!阿倫拖著她,先開口:「你來找我幹嘛?」亞莉腼腆低頭,躊躇地說:「我⋯要跟你說⋯⋯」阿倫:「什麼?」亞莉:「我⋯我⋯懷孕了!」。「噢!太好了!」,阿倫從心底呼喊出來。張開雙臂緊緊地把亞莉擁抱起來,差不多要到凌空的高度。亞莉驚嚇到大笑起來。阿倫突然想起,這樣可能對胎兒不安全,所以慢慢小心地將她放下。然後屈膝用手在草地上擇一朵小黃花,雙手奉上給亞莉說:「求你嫁給我好嗎?」亞莉濕了眼,笑著説:「好!」兩人牽著手,心情跳躍得放學回家的小孩走到阿倫的摩托車。阿倫將自己的頭盔給亞莉帶上,連風衣也脫下披在她身上,然後為她把風衣拉鍊拉上,看著她的肚腹,想起自己快要當爸爸,難以置信,但熱切期待。心裏默默許下承諾,要盡力照顧好這兩個生命!
車子向前駒進,十月晚上的涼風吹亂了阿倫的頭髮,但他倒感覺很暢快。突然感到右邊有一個巨大的黑影急速的衝來,然後轟然巨響,阿倫被撞到飛出十多米外。只覺得頭痛欲裂,感官蕪湖,極力想撐起來,可惜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他好像聽到亞莉的哭聲,不過不到一秒,阿倫便完全失去知覺。亞莉右腿折斷,幸而有頭盔保護,還清醒,看到躺在地上的阿倫,忍住痛緩慢的趴向他。不過亞莉始終不敵痛楚,也昏倒了。
亞莉睜開眼睛看到到的人是我。我是接收她跟阿倫的外科醫生。由於身體還有很大劑量的止痛藥和鎮靜劑,她的反應仍然十緩慢。我靠近她的臉,注意著她瞳孔的變化,問道:「你知道你在哪裡?」她慢慢地環顧四周,反問:「這是醫院嗎?」我說:「是,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嗎?」她雙眼湧出涙水,激動的說:「我們遇到交通意外,我們的摩托車被撞⋯⋯」她在嗚咽,不能再說下去。我用紙為她拭淚,説:「你右腿多處骨折,做過手術,現在沒有生命危險,可是暫時不能動,須要躺在床上休息。她第一時間就問阿倫怎麼樣,我說他情況嚴重,現在不能說明白,還是好好休息再說。
第二天,亞莉精神有改善,我向她說出了三件事:第一,阿倫有內臟創傷,而且腦部出血,現在昏迷,要靠機器呼吸。亞莉的頸部有骨折,要帶上頸項固定器,頭不能動,只是凝視天花,默默在流淚。第二個消息是她的右小腿的骨折嚴重,無法修復,所以只好截肢。她仍然低頭,我不知道她有否聽到我的話。我繼續說:「很抱歉,你的身孕應該沒有了。」這一刻,她终於大叫出來了。我坐在床邊默默地聽著她的哭聲,實在十分難過。然後她說要見阿倫,我說她現在不能離床,甚至不能動,技術上有困難,但我會盡力嘗試。
花了不少功夫去協調,才能將亞莉的病床推到阿倫的病房。我們將兩張病床貼近而並排,讓亞莉可以看到阿倫。亞莉伸出手握著阿倫的手,然後一邊哭一邊對著昏迷不醒的阿倫説話。這個場景撼動了我們每個在場人的心,有人甚至落淚。也許我們看來這是可悲的,因為這兩個人躺在對方身邊,然而不能溝通,不論亞莉如何用力呼喊和緊握阿倫的手,他都不能回應,這是人與人之間相隔最遠的距離。可是對於亞莉而言,兩人經歴劫難,現在可以重逢,心的距離是從未如此接近過,她深信阿倫必然會醒來!可是這種探訪只能容許十五分鐘時間,於是我們每日將躺在床上亞莉推到阿倫的病房。那十五分鐘,變成了她的每日生存的力量。這樣的動作,重複做了一個星期,直到亞莉可以坐在輪椅上。從此,亞莉就每天都坐在床邊守望著阿倫和他説話。可惜阿倫的情況沒有好過來,而且出現急性肝衰竭,如果沒有肝臟移植的話是活不下去。亞莉毫不猶豫提出要捐肝。經過重重困難,她終於可以進入手術室接受捐肝手術。
接受肝臟移植手術後的第一個四十八小時是受肝者最關鍵時刻,但是阿倫的肝臟功能沒有好轉。兩天前才做過肝手術的亞莉堅持要去見他。她坐在阿倫床邊,握住他的手,過了一整晚。當手術團隊對阿倫的情況都幾乎絕望的時候,亞莉還是堅定信念地等著。之後,阿倫的病情終於有進展。肝臟移植的確救了他的命!之後他還要面對漫長的復健過程。
亞莉先要克服自己的失去胎兒和右腿的傷痛,經歷異肢協調和復健治療,再去全職照顧阿倫。她每日替阿倫抹身、清潔,活動他的手腳臂腿的關節。個子嬌小,但她的氣力奇大,背後的愛和信心肯定有着無可匹敵的力量!半年之後,阿倫開始恢復一點兒意識,不過已經躺在床上大半年的他,肌肉變得很弱。從幫助阿倫下床到步行,以至上廁所,都是亞莉一個人堅持奉獻出來的結果,其中多少辛酸、淚水,不言而喻。
三年後我在醫院碰見阿倫,他行動和常人無異。他説現在在岳父的公司工作,生活過得很開心。我説哪時候看著病床上的他,我真的想,他應該是活不了的。他的康復真是奇蹟!他説有了亞莉才是他生命的奇蹟。他曾經說自己是大石,而亞莉就是大石下生長的小花,但是經歷這麼多試煉,發覺亞莉本來就是那塊大石,自己倒是那受保護的小花!聽到他這句話,我不禁動容了,淚水滑下來。他亦有淚盈眶,兩個大男人相擁而泣。幾秒之後,我轉頭來,看到亞莉懷抱著他們剛出生兩個月女兒嘉莉。亞莉幸福的微笑,撥開所有愁霧。
如此的故事,常常有見到,但這次的結果卻是大大不同。做醫生的生涯,既非優雅,也毫不浪漫。但醫院往往是滙集故事的場地。我們看着愛情跑進來,也是目睹愛情溜走;分享新生命誕生的喜悅,也見證死亡的悲傷。我冷眼旁觀,卻深情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