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无诗怕拿魂
靳擎
好诗好文，轻形重神，其形易铸，其神难思。
这个神最说不清楚，借用法演禅师的话：“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但就是这个描不成画不就的，让有的诗亘古放光，让有的诗暗淡无彩。诗如此，人亦如此。诗怕无神，人怕拿魂。
冯延巳，南唐文坛领袖，能言能辩，能诗能书。其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语惊四座，遍传满城。传到中主李璟手里，问延巳“闻爱卿有此妙句？” 答曰“然”。中主话锋一转“吹皱一江春水，干卿底事？” 延巳默然。秀才见了兵，让人一剑封喉。此事又如民间巫术，被人拘了魂魄，“拿了魂“。
历史爱开玩笑。几十年之后，李璟的儿子李煜也碰到了相似的情景。只是这次宾主互换，宝座上的帝王已是阶下的囚徒。太祖赵匡胤慕其才华，问其有何佳句。李煜诵其《咏扇诗》曰：“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此句端的是好句。“月在手，风满怀”，不失高士之雅；动静风月俱在掌中，似存帝王之态。然太祖忽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 李煜无语。“干卿底事”，“却有多少”，不知道此时的李煜作何感想？王国维先生称李煜词“境大”，“神秀”，然在“卧榻侧不容他人酣睡”的太祖面前，不知其神安在否？人怕拿魂啊！
有的朋友大概会想，此非是李煜失魂，实在是“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位轻则魂轻。假以高位，则魂气或可无伤。
我看，可能也未必吧？
东坡居士，睥睨千古，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其于禅道亦颇自信，他听闻当时的玉泉承皓禅师机锋难触，于是想抑其锋芒。《五灯会元》记录了他俩的法战。玉泉一见东坡就问“尊官高姓？” 东坡戏曰“姓秤，秤天下长老轻重的秤”。此言确有东坡自己的心得，不是凡俗之辈可比。腰杆也硬，亦有胆魂，貌似有定盘星。不想玉泉禅师突然大喝一声，问“这一喝重多少？” 苏轼顿时哑口无言。
禅宗一家，教外别传。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越言语之思，显般若心光。既想脱得言语就得有别的手段来彰显这个本地之光，所以有了各门各派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禅宗一花五叶，各有各的绝活。其中临济宗喜用棒喝的手段，凶狠快捷，迅猛无比，这也是宋朝之后禅宗的主流。玉泉禅师即是善用棒喝的翘楚：你东坡既然敢秤，那你试试我这一喝的重量有多少？东坡身居高位，加之文才无限，古今谁人可敌？位不可谓轻吧？然而在“上无片瓦，下无卓锥”的玉泉禅师面前，依然被拿了魂。“（东坡）公无对，于是尊礼之”。
看的是古书，想的是现代。向上事如此，凡俗事亦然。如今好多朋友觉得，有个好学位，去个好公司，买点好衣服，换个好房子，社会地位高了，魂就稳了，心就定了。我们回头看看东坡就明白了：呵呵，照样让人拿魂。
有的朋友会说，你这也太玄乎了，如果这个魂跟物质生活没关系，那这我这故作坚强，我就自己随便装装也能装出来。对不起，还真不成，这个有没有主心骨装不出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装的了一时，最多骗几个外行。要是碰见人家“家里人”，绝对露馅。
还用禅宗举例子。有朋友肯定就想，原来这就是禅宗机锋啊。那这也太容易了。我就别管对方说啥，一律大喝一声，把人吓跑了我不就牛了吗。别说，当年还真有人这么干过。有一则小故事：
临济宗创始人是临济义玄禅师，他有位师兄姓陈，见地卓越，境界非常，当时人称陈尊宿。他岁数很大了之后，碰上个小和尚，于是跟小和尚闲聊天，“近离甚处？” 小和尚不认识他，心想不知道哪来的老头，自是机锋不让，当即大喝一声。陈尊宿笑了，说，“老僧被汝一喝。” 小和尚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又喝一声。 这次陈尊宿“图穷匕首见“了，悠然问曰“三喝四喝后作么生？” 翻译成现代文就是，你再喝个三下四下，然后又怎么样呢？小和尚顿时默然无语，也是让人拿了魂。
陈尊宿是老临济的师兄，那是玩儿棒玩儿喝的祖宗，这些小伎俩怎么能瞒得了他呢？小和尚只是学了点虚头巴脑的应对，没有真的明心见性，可怜老师们的一片苦心了。禅宗中的棒喝交加，扬眉瞬目，都只是些方便方法而已，为了让你开悟得神。如果真得神了，这些小工具就都是家里的“闲家具”，根本不足挂齿。所谓，得意即可忘形，得鱼即能忘筌。若只是学些样子，难免东施效颦，买椟还珠。
看上去很浅显的道理吧，可是我们从古至今就经常糊里糊涂。很多朋友以为换点商业模式，搞几个新名词新概念，新瓶装老酒就以为能让自己买卖兴隆。哄外行可以，碰到个中老手，让人笑掉大牙。真到“两军对垒“，让人拿了魂，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死，怨谁呢？
咱啊，还是得有自己的节奏，要“得神“而有“浩然之气“。诗文修行，入世出世，生活事业，俱是如此。若没有自己的节奏，则难免让人“拿魂”。《西游记》里面说“窑头土坯，未经水火，大雨滂沱，它必滥矣”，张商英曰“溪花不耐风霜苦，说甚深深海底行”。若真得神，则自可去相泯形，和光同尘。何用剑拔，哪用弩张？“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若问究竟如何得神，如何有自己的节奏，怎么才能不让人拿魂？
答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