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老人 贾文俐
隔壁房传来爹的咳嗽声,好像有痰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很是辛苦。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千言万语说不出的不舍。我拉着媳妇的手说:“我不在,家里老的,小的,都要靠你了。” 媳妇低着头,不说话。“我会努力工作,有钱了,就会寄给家里,让家里过好一些。你也要好好照顾身子。” 媳妇把手抽回去,走去倒水送到爹的房里去。她提着油灯过去,房里顿时暗幽幽。 我很少会拉媳妇的手,她也不习惯。我叹了一口气,坐回到黑暗的角落里。
突然一缕强光照在我脸上,我缓缓地张开眼睛,早上了!墙上的挂钟指着七点,儿子和媳妇,孙儿女都还没出门。不知该起床,还是等他们走了,再走出房门?我犹豫不决。
饭厅里传来他们的说话声,我真不想起床,只能躺在床上听他们在谈什么。他们在笑,我也莫名地跟着笑,反正没人理,只好蹭蹭他们的欢乐。我和他们的关系,不知为何会弄得这么僵,这还真是当初想不到的。
一家人同住在一屋檐下,能避开就避开,比那路人还要陌生。我很想回家呀!可是那儿的儿子六十多年来和我分隔两地,虽然开放以后我也回家过,就缺少那份情感。我知道他打心里在怨我,他还在襁褓中我就离家了,而且又在海外成家,他和他娘还因为有我这海外关系而被归为黑五类,被斗争,没书读。 如今我落得孑然一身,哪有颜面去投靠他?回印度尼西亚吧,不行!我会被朋友笑话,况且我已把那儿的房子卖掉了。
我翻来覆去,看到摆在房内的落地花瓶,一阵酸楚涌上来,我和那花瓶有啥分别呢?既不实用,也没增加美感,反而使房间显得拥挤,窒息。
老家的屋虽然又小又破旧,却觉得很宽敞,因为整家人过得一团和气。我和媳妇每天起早摸黑的下地,希望田里的庄稼能丰收些。回到家,虽然累了,我还会给爹捶捶背,和他说东说西,聊不完的话。那时村里天灾频发,土匪横行,到街上一溜达,就被拉夫当兵去了,生活确实过得很不安宁。
这时有一位远亲,我叫大哥的从南洋过来,问我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到印度尼西亚去当学徒。究竟南洋和印度尼西亚有啥分别,我也分不清,反正必须飘洋过海。就如此,我,十七岁,拜别了爹娘,离开了二十岁的媳妇以及才六个月大的男娃,还有两位弟弟,就随着大哥踏上了到南洋的不归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 原来海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船行走在海上,就如一粒小小的球,被抛来丢去,我一直在吐。 到晚上更可怕,黑黝黝的,啥也看不到,好像走入无底洞里。
两个多月的航行,船先经过越南的首都,以前叫西贡,在哪儿加油以及补给食料,然后又停泊在马来亚(现在的马来西亚),最后才在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的一个港口靠岸。上了岸,才知道,我落脚的城市叫巴东,在苏门答腊岛西部。
我住在大哥的家, 每天跟着大哥挑担子去卖布, 啥活都干。 日子久了,语言也通了,大哥叫我自行到穷乡僻壤去卖布。刚开始时,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靠着自己摸索,胆子又大,终于给我走出路来。从此,我时而搭火车,时而徒步,爬山越岭,走遍了苏门答腊岛西部及中部的小镇。
那时候的火车是烧煤炭,运货用的。我和十几位乡下人坐在货物上,由烟囱喷出来的火星常常会掉落在乘客衣服上, 不时会听到“哎呦,哎呦”的尖叫声,以及“啪啪”人们拍打掉落在衣服上火星的声音。
山上有很多别墅,住着荷兰太太们。我一家一家去敲门,问她们要不要买我带来的中国布料,丝绸,披肩, 刺绣等货物。久而久之,她们成了我每个月的固定客户。 有时候,她们会托我下一趟带来针线,或钮扣之类,及一些家庭用品,包括盘碗等,开拓了我买卖别的物品的商机。
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及絮乱,大大小小的脚步声,开门声,砰,关门声,汽车发动声,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我从床上站起来,打开门缝向外瞧,确定他们都走了,这才走出房间。先到浴室梳洗一番,又回到房间换了衣服,这是我每日的例行,洗澡,更换里里外外衣裤,免得他们说我有一股老人味。然后走到厨房,煮了些麦片,混和着一粒鸡蛋,早餐就解决了。
我打开电视,也只是看看画面, 听听声音。儿子租了一些大陆的录像带,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给我看,可是我哪有心情看,心不定呀,很不落实。我总算明白了,这儿不是我的家,身不安,心也就难安。
自从搬到了悉尼,我变成聋子,哑巴,那儿都不能去。天气晴朗时,我会柱着拐杖到家附近的公园坐坐。公园里很热闹,都是老先生,老太太在带着孙儿女在玩,也有带着小狗在溜达。他们看到我,和我点头打招呼,我也只能和他们微微笑,这儿没一个中国人可以聊天。一整天没和人说话,真的很难受呀!
老伴过世不久,因为印度尼西亚不时会发生排华事件,为了下一代的前途,儿子和媳妇决定带着两位孙儿女移民到澳大利亚去,说待他们安定了,就要把我接过去和他们一起住。 果然一年以后,我的移民签证批下来了。我拿捏不定要不要搬过去,因为我不会洋文,而且移民就犹如把一颗树连根拔起,生活的一切都要从新学起。朋友叫我别过去,说儿女不可靠。可是人老了,我实在很想享受含饴弄孙之乐,我很想念我的孙儿女呀!尤其是小孙女,每天早上她会把报纸送到我的手上。儿子对我和老伴也非常孝顺,老伴在世时,中风了二十年,虽然家里有请护士,可是只要儿子在家,吃喝拉撒,都是他亲力亲为照顾他妈,人人都夸他是孝子。 同时他对我也蛮好的,每晚吃完饭,就削水果带到房里来给我吃,陪我聊天。
来了以后才知道他们个个都很忙,好不容易等到儿子下班回到家,我走过去要和他聊聊,他就说他很累, 想要休息休息。我多说一句,他就很不耐烦。孙儿孙女小时候还会和我说说话,可是现在大一些了,一回家就溜进房间玩电脑去了,媳妇更是没理我。最难受的是我没有朋友,语言不通,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窝在家里。
年轻时,当我独自一人,还会看看书,可现在没那心情了。虽然我在老家只念过一年的书,可是我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本字典及国文课本,走累了,就靠在树底下读书。我必须读书,不然没人会替我写家信。爹来信说我寄过去的钱家里都收到,生活过得好多了,也买了几亩地,请人来耕种, 不用那么辛苦了 。
有一次,当我坐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歇息,正想拿出书来读,突然听到树上传来奇怪的声音,抬头一看,几十条蛇吊在树枝上,在打秋千,吓得我赶紧挑起扁担拔腿就跑。哪一种呼爹唤娘没人理的日子,不咬紧牙根还真活不下去。谁叫我生就离乡背井的命,怨不得天。
呵呵,还有一次,我正赶路,天突然下起大雨,我乱跑一通,却闯进一座森林里去。我找到一株浓密树叶覆盖的大树,就坐在树下歇息。坐了一会儿,正想拿出书来看,突然,不远处飘来一股腥味。我望过去,只见一百米外的一株树下,一只老虎在睡觉。我吓得当场哭出来,那时候我才二十来岁,赶紧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挑着扁担溜走。后来才知道苏门答腊岛有很多老虎。从此, 我只走大路,尽量避免走入森林。谈到书,照现在年轻人说的,我还真是个书痴,一有钱,除了寄到家里,就买书。后来,倒也积了一屋子的书。老乡们笑着说我少了乡土味,倒是飘着书香味儿了。
午餐也没什么好吃的,冰箱还有一些昨晚的剩菜,我把剩饭剩菜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将就些吧,能把肚子填饱就好了。最近也没什么胃口,饭吃得越来越少,人越来越累,看来时日无多了。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为了生存而必须仰赖看人家的脸色。不瞒您说,我也曾经是个稍有成就的小商人,拥有过两家店面,也有一部轿车,一部货车,还请司机。对了,有一次,我和司机两人送货到蘇島中部。半夜里,迷路了,车子就停在路上,结果一群大象出来,把车子团团围住,吓得我和司机躲在车内不敢声张。还好大象围了车子一阵子,就离开了。
唉,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 而且想的都是过去的事。微波炉在哔哔叫,我得把弄热的剩饭剩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放到餐桌上。找出围兜挂在脖子上,手擅擅抖抖的拿着筷子把菜夹起来往嘴里送,可是弄了好几次,菜都掉到衣服上。看看,连吃口饭都要花上好长时间,再加上满口假牙,口水一直往外流,不怪小孙女看了直说“Yuck!” 我虽然听不懂英文,可是看出来她对我很厌恶,儿子和媳妇都没说话。过了一些时日,吃饭时,他们也不叫我了。听他们在说说笑笑,我在房间只能干等着,待他们吃完了,我才走出房间去吃。吃完了,把剩菜收在冰箱里,洗一洗碗筷,才回房间。他们在房间里看电视的看电视,做功课的做功课,我好像是一具游魂,在屋里飘来荡去。
年轻时,我往乡下跑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连镇里的小店都和我订货。我告诉大哥,想要自立门户,大哥答应了。同时大哥说要回国,于是我和他达成协议,大哥由上海寄货到印度尼西亚,我拿去卖。就如此,我和大哥建立了合作关系, 也在巴东城开了属于自己的店铺。
大哥回国不到一年的时间,卢沟桥事件发生,上海被日本占领。好不容易日本投降了,国共战争又变得很激烈。然后新中国成立,一连串的三反五反,我和大哥失去了联系。家里也因为我汇钱买的田地,被当作地主而饱受斗争,年迈的爹娘及妻小被赶到牛棚里去住。两位弟弟跟着国民政府到台湾,我更是回不了国。也因此,我只好随着老乡们 ,在巴东落地生根,谈了一门亲事。妻子很贤慧, 从来没和我红过脸,就是不能生育。当时一位老乡车祸往生,他的遗孀要求我和妻子领养他留下的遗腹子,于是我们就把老乡的儿子过继,当成亲生儿子来养。儿子乖巧聪明,一家子倒也过得幸福快乐。
虽然我有了另外一个家庭,可是我不敢把老家忘掉,午夜梦回,我就会想到家里的爹娘,媳妇,儿子及在台湾的弟弟们,不知他们过得如何?。
一阵雷声轰隆轰隆的响起来,要下雨了。我得到后院看看媳妇有没衣服在晒,可以帮忙她收一收。住人家家里,总得自重些,不要惹人嫌。我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从来不敢麻烦媳妇, 她也没问过需要她帮忙吗。到后院看到自己刚来时,兴致勃勃种的苦瓜,茄子,冬瓜等,攀在篱笆上,可惜他们都不爱吃。我也没力气去照顾它们,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一只蓝舌蜥蜴在篱笆边探头探脑,在对我笑。老朋友是来看我吗?
虽然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的身体还行,不用麻烦他们照顾我。我常常乘着他们不在家时,就在家里锻炼锻炼。有一晚,当我正躺在床上拉筋,小孙女敲门进来。看到她,我真高兴,好久没和她玩了。谁知她一进来,劈头就问:“爷爷,爸爸不是您亲生的儿子,是吗?” 我说:“谁说的?” “妈妈说的。”
天地良心,我疼这儿子比我家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倒忘了他是领养的孩子,我相信他也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媳妇为何要如此说呢?我感觉事情不妙。
想到刚来时,儿子还会在周末带我和孙儿女去餐厅吃饭,有我,媳妇就不会去。有一次,儿子说要带我到中国城去饮茶。由于泊车很不方便,儿子提议父子俩坐公交车去。我们住那山上公交车每一小时才来一班,我走路很慢,儿子一直催我走快些,可是还是慢了一步。刚到公车站,车子就开走了。儿子非常生气,说不去了。走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埋怨我,仿佛要把一肚子的气发泄到我身上。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低着头,默默地走在他后面,听他训斥。从此以后,他没带过我出门了。
果然,我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孙女来我房间后的隔几天,儿子到我的房间说有事要和我谈。我说:“说吧!”
他好像很难开口,后来还是说了:“爸爸,我们都很忙,因为我们有房贷的压力,不能照顾您。我想,您如果到养老院去住,有人照顾,会比在家里好。“
我说:“好!我愿意。”
儿子说:“那我就去办了。”
“给我找好的地方,钱不是问题。我在银行还有一些钱,应该够我用。”
儿子略显吃惊,随既点点头。
或许知道我就要走了,孙儿和孙女来到房间和我聊天。孙女说:“爷爷,听说您就要搬去养老院去住?”
“你怎么知道?”
“爸爸和妈妈说的。”
“他们怎么说?”
“他们很高兴。”
今天是我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听儿子说那家养老院特为华人开的,环境优美,座落在荫林大道中,四周是绿油油的草地。由后院往南走几步,就是流着清水的河流,河流边长满各种颜色的鲜花。在房间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 也可以闻到花香。而且在养老院里,我可以和年龄相仿的老者交朋友。
邻家的狗不知为何在呜呜狂吠,风吹得很紧,好像在声声赶我走。明天一早,我已准备好了,我要穿上我那浅蓝色衬衫,打上红色领带,配上墨蓝色西装,黑绒裤,穿上已擦亮的黑皮鞋,高高兴兴地出门, 就当作是再次移民去,重新学习过新的生活。生来就是离乡背井的命,男子汉,大丈夫,念天地之悠悠,何惧于无爷立身之处?养老院,明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