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麗小姐
賈文俐
聽説奧德麗小姐回來了, 曾經受教于她的學生，奔走相告。她應該八十多嵗了吧。當年奧德麗小姐由美國學成歸國，已將近六十年了。她的學生，那些毛頭小子及丫頭們現在都已是髮蒼蒼，視茫茫的老者了。
奧德麗小姐是小鎮第一位留學美國，而且是拿獎學金的優異生。因此，當她學成回鄉，轟動了整個小鎮。小鎮民風淳樸，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變成阿伯們在咖啡店裏茶餘飯後的話題。
首先大家看不慣她的穿著，她愛穿低胸緊身衣，走起路來臀部一搖一晃，頭上綁的馬尾也跟著左右擺動，弄得阿伯們的眼球也隨之跳動。雖然他們在嘗試著一本正經地目不斜視， 可是他們管控不了那不自覺張開的嘴巴，最後忍不住了，只好朝地上吐口水，呸呸呸！仿佛很不屑她的穿著，卻又很愛看。
有些奧德麗的髮小，一見到她就很熱情地叫她的小名，“阿珠，阿珠！”, 她冷冷地囘：“請叫我奧德麗，好嗎？”，不僅如此，去了一趟美國，奧德麗小姐得了健忘症，她忘了如何和母親用家鄉話溝通。小鎮的人不相信，由小學到高中，她受的是中文教育，竟然會忘了她的母語？阿伯們還打賭，說她是故意忘掉的。令人欣慰的是她在美國交了台灣的留學生，提升了她的中文閲讀能力， 且還能說一些夾雜著英文的中文, 諸如：“Oh NO! 我的天呀！這怎麽可能？” “by the way, 我覺得他好差勁耶！” “you know，我的意思，我忘了那句話怎麽説….” “我真的很難再pick up 我的母語，媽咪很傷心。“ 衆所周知，奧德麗還未出國前，稱呼她的母親為阿母。想到她那由唐山過來，還穿唐裝衣褲的母親被叫媽咪，還真令人連接不起來。
奧黛麗在自家開了“奧德麗小姐英文補習班’”, 很多家長慕名而來把小孩子送去學英文。也因此，家長們才警覺到原來學校老師教的讀音都不對。例如：the , 應該是把舌頭夾在齒縫間念”th…e.”, 不是念 “de “, 奧德麗小姐把每個孩子的讀音都糾正過來：“是thank ……you”, “不是Teng you.” “the, the, the, 把舌頭夾在齒縫間！” 她教學認真，很著重英文文法及讀音的長短聲，例如：“eat” 要念長聲， 不然和”it“ 沒分別。孩子們每天都在喃喃自語： “ e……at it.” “e……at it.” 經過一段時間，她調教的學生很快就會用英語對話，寫作，而且還開始看世界名著。這一切，家長們都看在眼裏，因此對她不得不另眼相看，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其實奧黛麗是可愛的。她笑得很大聲，很爽朗，很開放， 笑起來整個教室都在震動。她很熱情，每位學生的名字，她一聽就記住了。沒錢交學費的學生，她揮一揮手說，“下次有錢再付“。教書時，她精神抖索，還塗口紅。對小鎮的人來説，凡是塗口紅的都是坏女子，可是人們又不敢對她説三道四，畢竟由美國留學回來的都是有學問的人，更遑論她是一位好老師。
有一天，當奧德麗在教書時，突然門口出現一位英俊挺拔的洋人。奧德麗一見到他，情不自禁地長嘯一聲，立刻飛過去撲在他身上。接下來學生們不敢看，大家都低下頭，因爲他們正在kissing. 奧德麗向學生介紹，洋人是她的boy friend, 邁克。
據説奧德麗的媽咪堅決不讓邁克住進家裏，因爲紅毛很不可靠。她説：“雖然你和他睡不同房間，可是萬一他和你分手了，你的身份是未婚小姐呢還是寡婦？誰還敢娶你？” 爲此，奧德麗的爹地還特地請邁克來家裏談話。他說： “既然你喜歡奧德麗，就請你的父母派人來説親。我的女兒不能隨隨便便跟一個紅毛走。要嘛，就快點結婚。不然， 很多人在排隊要娶我的女兒。” 鎮上人聽了，不禁掩嘴而笑，她的爹地言過其實了。聽説奧德麗在美國交了好幾個男朋友，小鎮的習俗定婚前是不可以單獨和男孩子出門，萬一被男孩子摸過， 就變成二手貨了。因此小鎮的小夥子還沒人敢高攀他的女兒,
於是，邁克回去了，他還真的請一位奧德麗的長輩代表他的家長來説親。半年以後，奧德麗和麥克很風光地結婚了。婚禮之前，奧德麗的媽咪親自拜訪每一家親戚及好友，請他們務必要來參加奧德麗的婚禮, 并且向他們拱手一拜，表示虔誠的心意。邁克的家族來了十幾個人，而且洋酒，洋烟都是整箱整箱地從美國帶過來。婚禮當天，他們行了中國的跪拜大禮。奧德麗的媽咪還説了一些話：“我們中國人，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離婚是不被允許的，除非我的女兒要求離婚， 才可以。希望你們能互相包容， 好好過日子。” 經過奧德麗的翻譯，邁克不禁笑出聲，說：“請媽咪放心，我會記住。”來賓們都很滿意奧德麗媽咪的説詞，認爲應該給紅毛下一下馬威， 不要認爲我們中國人好欺負。
結婚以後，奧德麗跟隨邁克搬到美國去。那幾年印尼局勢不穩定，邁克向奧德麗提議把兩位老人家接到美國去養老。小鎮的人好生羡慕，私底下都說，想不到紅毛也會孝順老人家，所以不可以小看紅毛。
聽説老師回來了，奧德麗的學生們包了一家餐廳的包廂，開謝師宴。以前大家還小，不懂事，沒好好謝謝老師。現在很多同學都發財了，所以這謝師宴是一定要補辦的。當奧黛麗挽著邁克的手出現在門口時，現場響起了熱烈掌聲。學生們起立恭迎老師和師丈。他們仍然稱呼她為奧德麗小姐，而對邁克，照洋人的習俗， 直呼名字就可以了。兩位老人家少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變得慈眉善目。尤其是邁克，雖然很胖，肚子很大，頭髮也掉光了，可是，他親切的笑容依然挂在臉上。大家魚貫地走上前向兩位老人家敬白開水，這是應客人的要求，因爲他們不喝酒，也不喝茶。學生們要老師猜猜看他們是誰，奧德麗的記性還不錯，大部分她都猜中了。她和學生們又抱又跳，很是興奮，邁克在旁邊也感染到他們的快樂。突然，奧黛麗想起了有好幾位學生，問爲何沒見到他們？有人回答：“ 他們在外地，趕不回來。” 真相是，這些學生都很反美， 因爲美國政府對中國很不友善，他們一聼到美國就很不爽， 而奧德麗及邁克都是美國人，所以他們拒絕來赴宴。
奧德麗是何等機靈的人，她想不可能有好幾位學生同時都去外地。輾轉間由女學生口中她得知真相，不禁哈哈大笑, 她的笑聲還是那麽驚天動地。 宴會臨結束時， 奧德麗說有話要説， 首先她謝謝學生們沒忘記她，接著她話鋒一轉：“ You know, 年輕時我做了不好的示範，我否定了我父母是唐山客，傷了他們的心。 然而，人的一生總會犯錯或作出令人羞愧或遺憾的事。還好在我父母有生之年，我還有機會請求他們的原諒。今晚知道一些同學對我有意見 ， 因爲我是美國人。我要告訴大家，希望不要犯像我年輕時一樣的錯誤。如果我們站在高處，我們看底下的人都像螞蟻，又有誰分得出他們是中國人或美國人？So，請站在高處看，人人都一樣，沒有分別。那些政客都是在表演，不要隨之起舞，不好，不好。” 奧德麗連連擺擺手。接著，她很委婉地告訴學生，有一位台灣的哲學家， 傅佩榮教授， 他說：“人類最可怕的錯誤是自以爲是正義的標準，然後以此標準來衡量別人。“ 奧德麗笑著説：”我們都是小市民，好好過日子吧！“ 接著又再補上一句：“Don’t court troubles for yourselves.” 學生們聽不懂，後來，一位學生用手機上網查了，意思大約是“別庸人自擾”。
大家聽了頓時開竅，對對，沒有人可以是正義的化身，何必隨著政客敲打的音樂而手舞足蹈？真是太傻了。他們很感激老師給他們上的最後一堂課：“不要庸人自擾。” 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他們心胸豁然開朗，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都是唯心造。想到以後再見面的機會很渺茫，學生們懷著無比的不捨，紛紛擁抱奧德麗及邁克。他們獻給奧德麗一張大家簽名的卡片，裏面寫著：“親愛的奧德麗小姐，因爲有您，世界變得更寬廣，我們也因此而變得更渺小。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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