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是玛丽，正在给我女儿贝拉找新的钢琴老师，贝拉今年十三岁，刚收到今年七级考试不及格的通知，请问老师可有时间让她来跟你上课？’

贝拉长得比一般同龄孩子瘦小，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小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眉宇间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微笑着跟她打招呼，尽量让她放松，领她到钢琴前坐下。旨在观察她的程度，我让她随便挑一首她觉得有信心能弹得自在的曲子，她想了想，开始弹她考七级试中的其中一首曲子。

钢琴是敲击乐器的一种，弹奏者十只手指尖或快速或缓慢地敲击各琴键，以轻重不同的力度与技巧，奏出不同层次的强弱与变化多端的音色，把高低音符与长短有致的节奏所组成的乐句，准确地奏出来，成就一首首美丽的乐章。

贝拉的十指在琴键上笨拙又吃力地移动着，仔细看清楚了她并不是用手指敲击琴键，实际上她是在竭尽全力地把伸得笔直僵硬的手指，重重地压在各琴键上！

她弹出来的曲子既无强弱声的对比，也无优雅如歌般的圆滑奏(legato)与活泼跳跃的断切奏(staccato)之分，更别提把乐句清楚地勾勒出来——-因为她不看摆在前面的乐谱，所以根本不知道有这些记号的存在！

对着殷切地盼望女儿能在最短时间内考获八级文凭的玛丽，我坦白地要求她给我和贝拉多点时间，因为贝拉弹琴有太多方面需要纠正，显而易见地她的琴艺基础非常薄弱，与她考的七级试尚有极大的距离，我们需要时间把基本功学好，玛丽迟疑了一会，犹豫地答应了。

到了正式上课那天，我让贝拉从最基本的音阶开始，因为弹音阶正是打好基本功的第一步。不出所料，贝拉说她除了备考，平时从不弹音阶！即使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学的音阶也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唯一会弹的C大调，指法乱七八糟，只要能凑够完成四个八度就算数！我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项极严峻的挑战：我们必须从零开始，得把从前贝拉没学到的点点滴滴都得一一教给她。

我找来了中级程度，旋律优美极具音乐性的勃克姆勒练习曲作品一百号，挑了最简单的C大调曲子，让她开始边视读音符边弹出来，叫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视读音符的速度之慢，准确性之差，指法之毫无纪律性，对音乐术语的理解程度等都叫我瞠目结舌！

虽然由她奏出来的七级考试曲子毫无音乐性可言，我还是非常惊奇：以她的读谱能力，是如何把七级考试的曲子不看谱而背诵下来？

细问之下，贝拉嗫嚅地说出真相：她学考试曲子时，前任老师在另一架琴上每弹一个乐句，贝拉听了就似鹦鹉学舌般重复就是了！由头至尾她根本无需自己读谱，这解释了为何她读谱能力只有这种水平！老师不耐烦等她读谱，也不鼓励她读谱，她的读谱能力就越差，越差了就更不愿读了，如此恶性循环，‘造就’了今天的她。

贝拉年纪还小，重新把基础打好尚有时间，我不希望她一辈子只会奏那几首考试曲子，或一辈子都得靠别人弹给她听来学新曲子。培养她有独立能力把乐谱里的所有记号，读懂了并在脑海中组织起来，再在琴键上一一弹奏出来，是当务之急。要是她肯在读谱上努力练习，我估计不出两年她应该可以把目前的三到四级程度，提高到五至六级。

我慢慢引导她从最基本的读谱开始，指出各种记号的正确弹法，一样一样教给她，一次只学两个小节，各式记号的弹法都理解透彻才开始练习，一面指导提醒她改掉伸直手指弹琴的习惯。虽无法做得尽善尽美，总算有点希望。

教她弹巴洛克时代的对位法音乐是另一个挑战，我们从巴哈最简易的二部创意曲（Two part inventions)入手，一次只学两个乐句，她也完全提不起兴趣来学习，甚至有点抗拒，起初觉得应该多给她点时间适应，岂知两个月过去她甚至还没学会八个乐句！为引导她对对位法音乐产生兴趣，我开始详细地给她分析巴哈创意曲的结构，指出巴哈以数学般的精确来写的乐句，他如何巧妙地把同样的乐句在另一声部逆转过来，构成有趣的对比却不失其优美之处，巴哈另人惊叹地技巧娴熟的频繁转调等；学习古典音乐的我们都必须学弹巴洛克音乐的翘楚—–巴哈的作品，他的音乐在古典音乐史上占有多重要的地位。而且学习各种不同风格与时代的音乐能开拓我们的音乐视野，加深音乐修养等。

贝拉听了似有点觉悟，下一次她来上课时，虽离完美尚有段距离，可是却也把巴哈A小调创意曲弹得似模似样了！正当我很高兴地赞赏她用功且进步良多，却无意中发现她崭新的巴哈琴谱似被人重重地摔过，琴谱左下角原来硬挺的装订部分被摔得摺起许多风琴摺，可见生气摔琴谱的人力度之大！气愤的程度也非一般！贝拉发现我注意到她的琴谱，双眼渐红，咬住双唇拼命忍住即将涌出来的泪水！原来她父亲无法忍受重复听她练习巴哈的创意曲，气急抢过琴谱就往屋角摔出去！听着小女孩哽咽着说出真相，我难过得无言以对！而唯一能做的只有给她递纸巾，伸出双臂搂着安慰她。

小学时代，为了提高贝拉由邻里小学转入名校的机会，贝拉的母亲玛丽不惜把家搬到理想中名校方圆一公里范围之内，玛丽自己非常起劲地定期抽时间到她看准的理想名校，以自愿者身份给学生们念故事书，帮忙整理学校图书馆的藏书等，目的是要设法让贝拉转入屈指可数的几间开设‘天才儿童班’的心目中理想名校之一，以确保贝拉能顺利升上全国最著名的女子中学。那过程竟争十分惨烈，以一位资质谨略高于一般如贝拉的孩子，挤得头破血流苦头肯定没少吃。在她母亲精心策划安排下，贝拉的确挤进了城中的名牌女子中学，而代价是沉重的功课，与只有名校才特多，占尽她课余时间的各项课外活动，连周末也让各科补习占据，令她几乎无时间练琴，习琴进度几乎停汰不前。

一日贝拉无意中提起，从她六岁启蒙学琴，我已经是她第七位老师! 意即几乎每考一级就换一位！我很快就发现了她母亲频频给她换老师的原因。

贝拉学了一年半之后，虽无很大进步，但至少她读谱能力进步不少，能够独当一面学习中等程度的新曲子，懂得大多数记号的弹法，强弱声的对比与如何表达乐句。但因为缺少时间练习，所以在弹奏技巧上还非常稚嫩，始终停留在中级程度。

临近报考音乐考试的某一天，玛丽的电话来了，她强调一定要让贝拉报考同年八级钢琴考试，虽然我坦诚地向她解释贝拉还没准备好，请她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她却强调贝拉学校同班的同学都已考到八级证书，所以贝拉必得不落人后，无论如何必须在念中学三年级这年，尚未升上四年级O水准会考班之前，把八级证书考到手。

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玛丽不能让孩子从容地以自己的步伐来学习求进步？我耐心地向她解释没有两个孩子的能力是一模一样的，每个孩子的天赋与努力的程度都不一样，家长提供孩子的学习环境，给予孩子各方面的支持与关怀，也是决定孩子是否能按理想进度进步的重要因素。别的孩子在十五岁把八级证书考到手，不代表贝拉也一定非得，或能够在相同的年纪考上。考钢琴不似考学校的科目，公式背熟就能拿满分。单学会考试的三首曲子绝对不是学钢琴的全部，学习弹钢琴需要的是长期按部就班地刻苦练习，把各种弹奏技巧掌握好，学习大量不同时代的曲目，并对各时代的音乐作品风格有一定程度的理解，通过勤劳练习逐渐提高程度，才能把相等程度的考试考得好。

明知道贝拉的能力还远远不够，马上考八级试是场必输的仗，为什么还坚持把无辜的孩子送去受罪？一次次的失败对孩子的自信心会造成多深远的负面影响？

我坚决不同意报考，而坚持‘拔苗助长’的玛丽，最终决定在报考日期未结束之前，让孩子另觅高明。

虽然万般无奈，对可怜的孩子亦爱莫能助，贝拉还是到了第八位老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