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5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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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文俐:从海上来的老人 

从海上来的老人

贾文俐

 

每天,正值太阳即将西下,却又还没滚入海中之际,天边万金闪烁,烘托出生命最后的灿烂。这个时候,他便会出现在沿海的路边,拄着拐杖,踽踽独行。老人选择了一张长椅坐下,他坐得很挺直,双手紧紧地握住拐l

海浪在拍打着岸边,声声急促地催着岁月更替交换。岸边成群的松树被海风吹拂,轻轻吟哦着:苦呀,苦呀!沙滩上大人们在遛狗,小孩在戏水。西下的阳光显得特别温柔,仿佛要把这一刻的宁静拥入怀中。

老人极目地望向大海:“ 怎么到这时候还没来?”正嘀咕着,恍惚间,只见他大摇大摆地从海上飘过来,忽地咻一个箭步就坐在离老人不远的椅子上,面对着他。他的面目模糊,看不清楚,可是和老人又有几分相似。看到了他,老人舒了一口气, 游荡的心终于归来了。

“啊,你终于来了?“ 老人很欣慰地说。

“什么来了?我和你是一体,只是你常常忽视我的存在。”

“是,是,” 老人说,“你不在,我失魂落魄的,如今可好了。”

一位独居老人,所要求的并不多,只盼能有个人来和他谈谈心。而海上来的老人,历尽了惊涛骇浪,淘空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却无视潮起潮落,如如不动,是他独白的对象。

“我又梦见小蕊,还是在新生迎新晚会上的那个样子。”

“唉,多少痴人在说梦!都过去了,不要掉进梦幻里!”

梦幻?那可是真实发生的事,怎么可能忘掉?

当时体育馆里,灯火通明,热闹滚滚。每一位新生都很兴奋。这是一个很正式和男女生相识的机会,每个人打扮得光鲜亮丽。正当大家忙着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地互相介绍时,司仪宣布,请她来献唱一曲, 为迎新晚会开启序幕。当时还没卡拉OK这玩意儿,她笑吟吟地走向舞台,一身浅蓝色的洋装,穿在她身上,显得高挑优雅。她很大方的说她要唱电影My Fair Lady里的插曲,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 会场开始安静下来。她抓住麦克风清唱。她的歌声像远方一片片细小的浪花,在推波助澜下,越滚越壮阔,然后到海滩前又突然啪的任浪花四浅,“I could have danced danced danced all night.” 她高亢地边舞动脚步,边唱完最后一节。 仿佛从梦里醒过来,大家不停地鼓掌猛叫“安可!安可!”

音乐又响起来了,是 “Knock Three Times”, 他看到一位男生在请她跳舞。 场里每个人都在使劲的扭呀扭,每次唱到“Knock Three Times”时, 大家都会停下脚步往地板敲三下,然后又很高兴地再继续跳,那真是个青春满场飞的时光。

他打听到,她念外文系,是美女如云的科系,个个很有气质,爱玩又很会读书。他念的是机械系, 班上清一色男生,只有一位拿书卷奖的女生,和他们称兄道弟,是他们的班宝,碰不得。

老人陷入沉思。海上老人忍不住说:“醒醒,不要活在过去!” 可是老人不为所动,他正以赎罪之心回想过去来惩罚自己,忘不了他和小蕊曾经拥有过那一段亮晶晶的日子。

老人刚上大学时很青涩,虽然知道小蕊住在女生第五宿舍,却又不敢去找她。当时美国把钓鱼台的管辖权交给日本,保钓运动风起云涌。各大学学生发动反美反日的示威运动,校园里到处挂满各种标语,热血在年轻的躯体内沸腾。大家在校园集会,上台发表演讲,喊口号,高唱着“梅花”,浩浩荡荡地到美国及日本大使馆去示威,丢鸡蛋。他也去了,很惊喜地发现小蕊也在人群里。 政府担心会控制不住学运,派学校教官紧盯他们,却又对他们无可奈何,那种在贴标语时遇到教官撒腿就跑,猫抓老鼠的日子,可真是精彩透顶。

大一的课业很繁重,每晚他会到图书馆去念书,那里很安静。偶而也会和小蕊不期而遇。有一次,他不经意瞥见她在看“流浪者之歌”,爱慕之情油然生起。那时候大家谈的都是尼采,卡缪,沙特,存在主义弥漫在校园里。

许是缘分吧,暑假他参加救国团主办的“金门战斗营”,他又再和小蕊相遇。主船两边有两艘军舰护航,学生们很兴奋地探索船上的一切,在茫茫大海中,不禁对天地生起敬畏之心。好多人都晕船,吃了药好多了。晚上,大家围坐在甲板上,弹吉他,吹口琴,唱Bob Dylan 的 The Answer is in  the Wind, Joan Baez 的 500 Miles, John Lennon的 Imagine 等反战歌曲。是的,那是个伟大的时代,年轻人很勇敢的表达他们反越战的思想。他终于有机会和小蕊在一起了,在金门他们学习打靶,看军演。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探视营地,听说他是侨生,特地来和他干一杯,那是金门特有名的大麹酒,很香醇,浓度强,他干了,将军对华侨愿意回国读书夸不绝口。在战斗营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他完全记不得了,只因为有小蕊相伴,他心里充满着欢喜。

天色开始暗了,成群的海鸥在海上空盘旋要回巢。 老人把拐杖仗在沙滩上点一点说:“对小蕊, 我很愧疚。它一直在鞭打着我,很痛苦。我该如何解脱?” 说到此,老人快要哭出来。

海上老人叹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一对佳偶。毕业以后, 诚如大家所熟悉的“来来来, 来台大。 去去去, 去美国。” 他申请到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适逢中华民国退出联合国,风雨飘摇之下, 他和小蕊在台湾完婚,才去美国。他们决定不要孩子,要享受两人世界。一切是那么的顺利,念完博士学位他赶紧打包回台湾。蒋经国总统提出“壮敬自强“,他毅然决然投身在十大建设, 在外贸局上班。 过了几年,事业有成,他自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而 小蕊则在一所高中教英文。两人都各忙各的,日子过得就如墙上挂的一帧结婚照,常年累月,一成不变,反而被阳光晒得犹如褪色的旧抹布,搭拉拉地依附在墙壁上的钉子。

当时的老人还年盛气强, 为了业务,常常得陪客户到酒家应酬。 虽然他很节制, 可是酒家女是以灌酒赚钱,慢慢地,在客户及酒女殷殷劝进之下,他失守了。日子就在沉迷于酒色中度过,他由晚归到夜夜不归。偶尔小蕊哀怨的眼神会闪过他的脑海,可是一下子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呢喃的撒娇声。他在外面有女人,朋友之间也传开了。可是小蕊却好像是一片落叶,毫无声息地飘落到草地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有一天,一位朋友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说,小蕊好像病了,已经辞去教职好一段日子,打电话去家里也没人接。想到好久没见到小蕊,惭愧感不由得涌上心头。他记得最后一次和小蕊在一起,是一年多前参加老陈的儿子的婚礼。也许好久没和他一起出门,看得出小蕊是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的旗袍,上面绣着一条飞龙,如一条蛇般把她的全身紧紧地缠得令人透不过气。她还特地在脸上涂上胭脂,乍看之下很像京戏里的秦香莲。婚礼上都是他的老同学及他们的太太。坐在穿着时尚,带名牌包包的太太群里,小蕊显得很突兀,就像夹在一簇盛开的红色杜鹃里的一朵枯萎的花。他很后悔带她来, 到家以后,放下她,他就直接开车走了。

朋友的电话令他很不安,于是他开车回到那熟悉又令人怯步的家。打开门,一切是那么的安静,里屋暗暗的,有一股很强的酒味夹杂着霉味。他把灯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垃圾。墙上的结婚照不在了,他在墙角发现了结婚照,相框已裂开,是掉下来裂的 。不知为何,在昏暗灯光折射下,裂开相框里的他,竟然笑得很色,他的心一阵酸疼。他轻轻呼唤小蕊,却赫然惊见她冷冷地坐饭桌前,看到他进来,她的脸色很慌张。他叫了一声,“小蕊!” 想走过去拉她的手,她却把手缩回去,眼睛空洞无神。他慌了,带着哭声大叫:“小蕊,是我!” “小蕊!” 他再叫,可是,小蕊完全没有反应,他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小蕊。突然地,她的脸上露出婴儿般无邪的笑容,小蕊笑了,是那一种不知为何而笑的笑。

一艘游艇飘过海面,传来很强的鼓乐声及年轻人的喧哗声。朦胧中,他看到小蕊坐在去金门军舰的甲板上。 海风吹过来, 把她的头发吹乱了。他用手指帮她把头发刷弄,不禁对她说:“相信我,我会永远对你好。”  却发现他手上留有一根发丝。他把手松开,任它随风而飘。

老人把头依在拄拐杖的两只手里,幽幽的叫着:“小蕊,小蕊⋯⋯“ 海上老人摇摇头,说:”往事已矣,你还要折磨我多久?一直小蕊,小蕊,可不可以让我清净一下?“ 老人愣住了:”可是她每每如海潮般涌过来,我没法控制呀!“海上老人很无奈,却也动了气:”是你喜欢那一种感觉,赎罪感。你一直把那一种感觉从我这儿淘出来,你抓住它不放,认为是在惩罚你自己,如此,你就感觉好些了, 是不是?” 海上老人把头靠近老人的耳边说:“告诉你,关于小蕊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制造的幻觉,别再纠缠下去了。“ 老人不禁老泪纵横,拿出手帕边擦眼泪, 边说:”原谅我,原谅我!” 海上老人站起身,说:”我累了,也该走了。“ 老人很恐慌的说,”别走, 等等我!“  他赶紧起身, 想抓住海上老人的手臂,却不小心,扑了个空,整个人倒在沙滩上。

海上空的海鸥快乐地拍打着翅膀,时而翻个筋斗掉落到海里,又再奋勇的冲上天。当年在岸边咏叹着“苦呀,苦呀!” 的松树群已茁长成荫,而在海滩边戏水的小孩也已长大了。清晨的太阳从海岸线升起来,吐出一轮的火光。蓝天白云下,海浪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互相追逐着,随后懒慵慵地躺在沙滩上。一对戴太阳眼镜的情侣由远方快步走过来,他们牵着一条狗。经过空荡荡的长椅时,听到女孩问:“你确定会永远对我好吗?⋯⋯” 断断续续听到男孩在风中说:“听到吗?⋯⋯海涛声在说Yes, Yes,Yes…” ⋯⋯哈哈哈⋯⋯他们轻快的跑起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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