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海阔说诗囚
锺俊仪
前言:这篇为《梧桐集》写的序文是旧作。诗人谢映辉也已作古。近年在社交媒体出现许多不合格律规范的所谓律诗和绝诗,不禁想起作诗严谨的故友映辉兄,翻出他的遗作《梧桐集》品赏细读。觉得我为那本诗集写的序文还可以重读,便找出电脑植字稿,在印尼华闻网站上传,以飨读者,特别是爱诗和正在学写近体诗的朋友。
吟侣谢映辉要出诗集,这是印华骚坛的一件大事。
一日,接到映辉兄隔海打来的电话,希望我为他的诗集写序,语气诚恳,满怀期待。虽然我没日没夜忙于《好报》编务,但始终无法开口婉拒。自己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比泰山还重的责任。要我在这本如此铺采摛文、韵律铿锵、涵概深远、卓越璀璨的《梧桐集》前页写序,是映辉兄对我的过于抬举,过于错爱!
棉兰枫叶书斋出版社社长汪桂香(秋月)听到映辉兄说我会为他的诗集写序,连夜把由她承印的《梧桐集》内容列印了200多页,翌日上午送来报社。她那负责尽职的精神更在我肩上添增了难以计数的重量,好沉好沉!
在忙碌的编务空隙时刻,我展读那些诗作,本想匆匆流览,但眼睛一接触,就深深为之吸住,翻覆吟哦,爱不释手。
与一般近代诗人结集成册的诗集不同的是,映辉兄的诗集中多为咏志抒怀,感时记事之作,酬唱之作并不多见。说真的,等闲诗人要想奉和步韵与他唱酬,真不容易。我每当想要和他的诗,就会想起岑参和贾至诗里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那句诗。
这里,我应该特别举出映辉兄有关印华诗坛写照的的两首诗,其一为《荒园》:
一角荒园酿暮秋,诗花萎落逐波流。
不闻翠鸟鸣枝上,只见青芜长陌头。
北阁鸥盟遗迹在,西楼笔阵此生休,
欲寻吟侣联珠玉。为问何人忆旧游。
映辉兄在这里感叹印华诗坛凋零萧瑟的残景,谦逊诚心学诗的人越来越少,致令他想找人唱酬和诗都难。
其二是《拓荒》:
忍看诗田长绿芜,拓荒小圃展宏图。
禁宫卅载寒虽解,残柳三眠叶竟枯。
重植玉苗须协力,勤研韵律莫踟蹰。
声嘶岛国犹吟唱,满望嘤鸣道不孤。
这是何等的苦心孤诣,择善固执的胸怀!回首印尼禁锢华文三十余年,诗坛成了沙漠,就在大家心灰意冷,封笔藏墨的时候,他却依旧声嘶吟唱,希望春风再绿荒园,群芳争妍,百鸟嘤鸣,这时的映辉兄,踌躇满志,抚掌大笑曰:吾道不孤也!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
映辉兄擅写近体诗,尤工七律,他对黏对格律下足功夫,至少我还没看过他失黏失对的诗句,更没有见他拗救过关的例子。坦白说,这是我对他最为佩服的地方。因为唐代诗人,包括诗圣诗仙在内,也常常有拗对拗黏的句子,像杜甫《咏怀古迹》的“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惘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里的第三句就没能跟第二句相粘,即以平平仄仄平平仄黏住第二句。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的第三句“吴宫花草埋幽径”也没黏上第二句的“凤去台空江自流”,据诗家们考据,黏对格律在盛唐之前并不十分讲求,后世诗人精益求精,才定下更严谨的格律,映辉兄正是执着于严谨格律的现代诗人,我必须从肺腑赞一声:“难能可贵!”
他的执着可从一首《邯郸学步》中读出:
南腔北调韵朦胧,对仗行文两不工。
指鹿强言当作马,吟冬堪笑误为东。
宋词自有宋词谱,近体焉无近体风?
平仄旧观须恪守,勤研汉粹棘闱通。
我们从这首诗里仿佛看到映辉兄对时下一些刊物来者不拒地刊登不合格律的近体诗一叹三摇头的懊恼。真的,有时在某些刊物上读到十行三韵的所谓“律诗”,真令人啼笑皆非,太息无语。
在他那八句诗中,映辉兄在前四句的首联颔联中指出某些“诗人”的谬误,但在第五、六句的颈联里,他没有继续指责而以师长的口吻告诉学诗者“宋词自有宋词谱,近体焉无近体风?”,让他们知道,要想戴上桂冠,必须有所遵循。在末联,他那句“平仄旧观须恪守,勤研汉粹棘闱通”就像挥动一根千钧之重的大铁锤,砸向胡适破除旧诗格律拘牵,解放平仄限制的大学讲坛。
这首诗里,我特别欣赏他末句“勤研汉粹棘闱通”里用的闱字。他不用普通的门字,而用皇宫建筑的闱字,这个字点出映辉兄希望学诗的朋友须以朝圣的心态,诚心诚意地步入文学殿堂里的诗词宫闱。映辉兄遣词造句的用心良苦由此可见一斑。
我本人很喜欢他的《弘扬诗道》,他在这里以五十六个汉字诠释他对近体诗的热衷和抱负。全诗如下:
检点琴书作远游,修文偃武度春秋。
黄金份薄谁青眼,银烛缘深客白头。
一字推敲情切切,半生韵律路悠悠。
承传汉粹攻平仄,欲效诗医挽逆流。
映辉兄笃爱近体诗的热情跃然纸上,他本身花了大半生的时间去钻研平仄韵律,在灯下反复推敲,白了头发。艰难苦恨繁霜鬓,只为了承传中华文化的瑰宝。看到那些喜欢吟诗填词,却又未经良师指点,不懂平仄韵律的文人作品,他心疼诗道式微,想要学大夫一般给那样的“诗”扎针灸艾,妙手回春,力挽骚坛逆流。
与这首异曲同工的《诗囚》还嵌着映辉兄的自画像;全诗为:
寒窗冷月旧书楼,拥案修文历几秋。
贫策蹇驴羞拍马,拙窥管豹耻吹牛。
新潮缘浅肩旁过,古谱情深箧里收。
敲韵偏怜无好句,吟髭捋断作诗囚。
其中“贫策蹇驴羞拍马,拙窥管豹耻吹牛”的颔联确确实实是他的傲岸形象,他曾有宁可挂冠也不愿逢迎的经历。他那“羞拍马”三个字镶在他傲骨嶙峋的身上真是天衣无缝,浑然一体。诗学造诣如此磅礴的他还谦虚自言拙窥管豹,更令一些真正管中窥豹的文人汗颜无地。
他在诗中自称诗囚,因为他在“一字推敲情切切,半生韵律路悠悠”的生涯中,有时也会“敲韵偏怜无好句”以致他皱着眉头,沉吟苦思,甚至捋断了胡髭,就为了寻找好句,把自己困成郊寒岛瘦之外的另一名诗囚。
然而,映辉兄却不是局促一隅的诗囚,他的诗境广袤无垠,海阔天空。他工整的七律涉猎了历史、政治、侨情、文化、教育、艺术、旅游、环保、灾难、民生及时事,范围之广,敢说突破了许多诗家的框框。如果他自称诗囚,那么囚禁他的牢房应该是整个世界,所以我给这片序文命题为《天空海阔说诗囚》。
他涉猎历史的那首《南京惨案七十周年感赋》:
倭寇屠城华胄哀,冤魂卅万委蒿莱。
血痕似烙抚难愈,铁证如山脱不开。
后卒焉能修历史,前车足可鉴将来。
南京惨案七旬祭,怒写悲诗谴战魁。
读了令人热血沸腾,悲愤填膺。他的诗路从日本侵华写到近代东洋史家试图篡改历史,抹掉暴行血腥的史实,然后以悲愤的心情纪念南京惨案的七十周年。这是一首可圈可点的史诗,要华夏后代永远记得侵略者在神州写下这残忍血腥的一页!诗人的用心良苦令人钦敬,尤其因为他只是在印尼土生土长的华侨后裔,不曾亲历异族铁蹄蹂躏之苦的战后一代。
作为在印尼出生长大的华人,我更喜欢他那首《红溪怀古》:
溪旁拆尽旧时屋,往事悠悠流水北。
荷属兵丁炮若雷,殖民土地人如鹿。
华侨抗暴血成川,义士捐躯身不独。
凭吊前贤鹤杳茫,魂飞天外化星宿。
这诗特别之处是押仄韵,这样的仄韵诗近代已经罕见,更何况是需要对仗工整的律诗。吟哦再三之后,我对映辉兄的诗学功力更加心仪折服。这诗从触景生情,回溯往事,讲述当年华侨与原住民联手奋起抗暴,鲜血染红溪水的史迹。内容既要忠于历史,行文还得兼顾仄韵诗的格律,诚不易也!
映辉兄于1946年5月20日出生于亚齐省东亚齐县的怡里镇,后迁来棉兰,在巴刹拉美的华侨公学念小学。学校里有位语文老师汪耀辉先生特别赏识映辉的作文,对他另眼相看,常常在课余教他读唐诗,还教他平仄和押韵等旧诗作法,替他打下近体诗的写作基础。深受汪老师潜移默化的映辉,从此爱上绝律雅韵,从背诵、仿作到创作,虽然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学生。
小学毕业后,他在棉兰崇文升学念初中。中学的语文老师注重新文学,并不鼓励他沉湎于唐诗宋词之类的传统文艺,他只得自己摸索门径,几经努力,自学成才,终于登堂入室,进入了诗词的瑰丽殿堂。他今日在骚坛的成就建立在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间烟火之中,在他《妻曰》诗中,我仿佛看到杜甫的影子:
柴米油盐酱醋茶,纷纷涨价拙荆哗。
长年株守无盈利,尽日闲吟不顾家。
虚掷青春随逝水,平添白发对菱花。
诗中岂有千钟粟。莫若归农学种瓜。
他还有异曲同工的《困境》和《衣食住行》两首七律刻画了在雅加达拼搏立足的艰难历程。
就像我在上面写的那样,映辉兄的诗涵盖了人间世事的广泛层面,不胜枚举,我学识所限,只能推荐一二,其他的留待爱诗的朋友们从这本诗集中择其所爱,细细品赏。不过,依我愚见,本集经过映辉兄再三斟酌,精挑细选,淘汰甚多后的精品,首首都是千锤百炼,掷地有声之作。这里所言所写,都发自肺腑,是为序。
二零一四年五月四日新文化运动纪念日
编者按:喜欢近体诗的朋友倘若有意购买《梧桐集》可以致函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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