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
“搭!搭!搭!搭!”我听见这滴水的声音,活象有谁在敲门。
我醒来,太阳照满我的窗帘,红得像血,这正是我梦中晨衣的幻景,晨衣则还是灰底黑条红边的挂在床畔。
“剥!剥!剥!剥!”真是有人在敲门。
“谁?”我问。
“我。”是女性的声音,这自然是梅瀛子。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约会,难道现在已经过了所约的时刻。
我起来,高兴地披上那件晨衣:我想让梅瀛子看到自己送我的礼物,一定是有趣的,我用手掠一掠头发,就出去开门。
但是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梅瀛子,我惺松的睡眼开始清醒,这真是使我太吃惊了。
——是白苹。
白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址呢?我蓦地想到那天站在对面里口,看见了我就向里面走的影子,那么是她早就侦探到我的地址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露着一种勉强而冷酷的微笑,除此以外竟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丝表情;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透露着昨夜呕吐后的凄白,穿一件博大的粗人字呢的大衣,腋下夹着昨夜那只手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围一条白绸的围巾,掩去里面常青底红方花呢旗袍的领子。我后退两步,故做镇静地说:“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我想你应当想得到的。”她说着走进一步,用肘推上了门锁,两手还是插在袋里。
“你今天已经复原了?”我说。
“谢谢你。”但是她还是站着不动。
“宽宽大衣么?”我走近去说。
“不,”她严肃地说:“我只是来问你要还那东西。”
“什么?”她的盛气不得不使我后退。
“你不要装傻。”她冷笑而锐厉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撒谎,我想支持过这一个时期,我就可以于下午从梅瀛子地方拿回那文件去还她了,但是她说:“从江弯到姚主教路,我的皮包就在你身边。”
“你的皮包?”我故作思索地说:“啊,那是一直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
“那么是曼斐儿太太撒谎了。”她说着逼近我一步,换了一种口吻感慨地说:“我料到你会走到我敌人的地步的,如今……”
“白苹,如今该让我……”我正想索兴同她坦白谈一谈,劝她反正试试。但是她抢断了我的话,凶厉地说:“老实告诉我,这东西现在是否还留在你这里?”
“你搜。”我说。
“那么你已经向我敌人去报功了!好吧!”她说着突然右手从大衣袋抽出,是一支手抢!
“……”我正要说话,但是她摇摇头,惋惜似的举起手枪对着我说:“今天我的责任是要你死!”她轰然扳动了枪机。
这应当是正中我胸部,但一瞬间我本能侧身闪避,子弹从左臂进去。我象动物一样收缩自己的肉体,右手按住我的创伤,我心里有一句话,但几次都到喉头就咽回了。我发现我瞬间的害怕现在都在白苹身上,她面色惨白,眼睛闪红,全身发抖,她似乎在镇定自己,用严厉也是颤抖着的声音说:“我们的友爱使我有勇气讨这份执行你死刑的差使,因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会后悔。”我支持不住痛苦,我靠倒在窗楼上肯定地说。我看到晨衣上的血,它与灰底黑条红边相混,是可怕的紫红色,我想到了梦!
“不!不!”她忽然自语地说:“我应当有勇气。”
于是她举起枪,我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她轰然扳动了枪扭。
我相信我已昏晕,辨不清这一枪中在何处,而左臂上可怕的血,在抽搐的时候,涌流出来,我晨衣的袖子已经来不及把它吸收。我无法支持自己,本能地颓然倒在地下,但我意识还是非常清晰,这一瞬间我已经没有害怕,惊惶,我也不想对白苹有所申明,我闭起眼睛,等待白苹第三颗子弹的降临,我祈祷它会使我马上圆寂。
但是第三声枪声始终未闻,突然,我觉得白苹在我的耳边,她抚着我的头额,焦急而同情的叫:“徐!徐!”
我翻身张眼,我看到她半跪在我的身边,惊惶的眼角挂着泪水,头发倒垂在我的面颊,她说:“徐……”
“剥,剥……剥,剥。”这敲门声打断了白苹的话,她开始惊慌。我用右手按捺她,一面微微地欠身,振足着提高嗓子问:“谁?”
“有什么事吗?”是仆人的声音。
“没有事。”我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我才睡,不要来打扰我。”
我欠身答话时,白苹的手臂枕在我颈下,现在我的头又颓然倾倒,她还是让我靠着。那几句话使我的创痛骤增,我发现第二枪中在我的左肩。赤紫的血已染到我的左胸,染遍了我的左臂,这使我想到了刚才的梦,我不禁露出了苦笑。但是一瞬间我看到了白苹的手枪就在我的身旁,我猛然省悟地说:“快走,从浴室的门走出去。”
白苹的惊慌已经使她楞了,她不知怎样才好;晶莹的泪珠下堕到我的唇上。我伸手摸到了手枪,我说:“快走,快走!我会说我是自杀的。”
白苹踉跄地站起,但镇定一下,又俯身下来,左手板住我的右臂,右手枕住我的颈项,用晶莹的泪眼望着我,嘴角微微的掀动,她说:“答应我,今而后把你伟大的心灵献给民族。”
“尽管我心灵伟大,但总是属于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永远的将来。”
“……”她惊奇了。
透露着兴奋的奇光,她视线直射我眼球的深处,最后她把她的嘴放在我的唇上,她哭了,呜咽着说:“原谅我!”
她一振足站起来,从后面的椅上拿起皮包,就匆匆的走进浴室,于是我听到那后门关上的声音。
我现在有清澈的心境与平静的世界允许我思索了。这两个创口,肩胛上的奇痛难忍,但是手臂上的则流血较凶,我用我晨衣的腰带,靠着我右手与牙齿的力量,在手臂创口的上面紧束。我想挣扎站起,很是困难,站起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叫人,觉得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安详地躺下,我想有一会沉静的思索,寻一个最快最便利的方法让我到医院去。
刚才想到的自杀的掩饰,现在想起了觉得太幼稚。第一,这两个枪伤都是从背面打进去的。第二,如果是自杀的话,总应当打到致命的地方,即使有两枪误中,更会有第三枪的急需。第三,既然是自杀了,就没有叫人送医院权利。
最方便的自然是叫人,但我将怎么解释自己?而最好是不让外人知道,免得报上有各种的推测,忽然,我想到梅瀛子中午的约会,现在该已有……?——我表在衣服袋里,从阳光观察已该有十一点半了吧?于是我想到最好还是打电话叫梅瀛子来,由她找费利普医师带我到医院去。但我的电话在写字台上面,离我的躺处也有十来步路,我需挣扎我负伤的身躯过去。
我把我遍身的重量,放在右臂上,把身子侧过去,我屈起膝,试验着站起,但竟是这样沉重与艰难,左肩的创伤抽起难堪的阵痛,使我的颈项不能转动,我颓然又斜贴地上;半分钟后,我作第二次的挣扎,我蹙紧眉头,咬紧牙齿,我让左臂贴紧身体,把住我上身的均衡,侧面的让右臂从地面上直起,同时我用弯曲的右腿从地上支起,但我的拖鞋与地板都太滑,离地两尺的时候,我的右脚一滑,使我的右臂无法支持,我又倒在地上;这一个震动,我的左臂与左肩的创伤又抽起无法抵拒的阵痛,流出更多的血浆;我头晕,额角四肢都有涔涔的汗。我只好闭上眼睛,静躺了许久。(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