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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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短短的一曲音乐中。我发现曼斐儿太太有非常和蔼可亲的性格。据她说,她的丈夫与两个儿子已经回国从军去了,只有这个女儿陪着她,所以非常寂寞,很希望一个中国人常常去看她。她是—个很胖的中年妇人,有很丰富的笑容。我从她女儿推论,我想年青时一定也是美丽的。
不知道第几只音乐,我伴同白苹起舞。她说:“你还没有同梅瀛子跳过舞呢?”
“怎么?你这样注意着我。”
“我发现你今天对她有特别的兴趣。”
“……”我寻不出话回答。怎么她会同史蒂芬太太有一样的观察呢?难道我的表情上有什么特别的显示?
“我可是说对了?”
“我想不见得。”
“但是你并不否认。”
“我只是在想,”我说:“你是根据什么来说这句话的?我连一只舞都没有同她跳,一句话都没有同她讲。”
“就根据这个。”
“但是其他人中,”我说:“我也有……”
“他们对着太强的光线看不见东西,对着黑暗也看不见东西。”她笑了,带着可爱的诙谐,也带着甜蜜的讽刺。
“……”我开始沉默,我反省自己,觉得史蒂芬太太在席上说我被新奇的光芒炫惑,是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谈话的主因,现在使我感到我不同梅瀛子跳舞与谈话。也就是使白苹说这话的主因了。究竟梅瀛子的光芒有否把我炫惑?我对她是否有特别的兴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当我心里决定下一只音乐去请梅瀛子跳舞时,我的心突然不宁起来。
就在这不宁之中,我在一只华尔兹音乐开始时,去请梅瀛子跳舞了,这真是一件令我吃惊的感觉,在我带她起舞后,当我正惊奇她所用的香水时,她说:“我说今天有一个出色的男子还没有请我跳舞呢。原来是你。”
“是我?”我低声的说。
“我以为今夜要矜持到最后都不请我跳舞了。”
“但是我终于请你了。”我说。
“是别人警告你不要同我接近么?”
“为什么别人要这样警告我呢?”
“好像别人说过接近我的男人都免不了成为我的卫星的。”
“似乎没有人怕我做你的卫星。”
“那么你可曾同谁打赌,”她用一种金声轻笑:“不请我跳舞就是你的胜利么?”
“也许,”我说:“同我自己打赌。”
“是情感与理智打睹么?”她柔和得像撒娇般说。
“不,”我说:“我情感与意志打赌。”
“但是你情感胜利了。”
“胜利的是我意志。”
“是你的情感不想同我跳舞么?”她带着疑问的问。
“我情感往往停顿在美感的距离上。”
“我觉得没有法子解释了。”
“在我,”我说:“当我喜欢一只橘子的色彩时,我不想吃它,这是我的情感。”
“那么你情感不想多接近一点光亮么?”
“太强的光亮,自然不想接近。正如我不愿正眼注视太阳。”
“于是你用意志来注视太阳。”
音乐停了,我送她到座位时,她说:“下只音乐,我还等你。”
“好的,谢谢你。”
此后三只音乐,我都与梅瀛子舞。我始终没有问她的住址,也没有表示要她做我的朋友。但我发现她好像要多吸引一颗卫星来征服我。
后来我和史蒂芬太太在一起,她问我:“在太阳旁边你还想念灯光么?”
“是的,”我说:“我爱灯光下自己的影子。”
“我想海伦•曼斐儿小姐像灯光。”她看了海伦•曼斐儿一眼说:“现在我放心你不会为梅瀛子倾倒了。”她笑着说。
……
史蒂芬太太好像完全受史蒂芬的教唆,整个的谈话,似乎都是在探究我独身主义的心理,给予我独身主义以种种打击、威胁与讥讽,我后悔我有太多的谈话。
【八】
汽车先到白苹的家。她在关车门时约我明天在立体咖啡馆相会,脸上带着无比的光彩,对我扬手。
夜已深,阴沉的天空似乎很低,我的车子从昏黯的街灯下过去,这时候我才感到白苹在我身边地位的重要。
料峭的春寒与沉重的寂寞在我重新关上车门时从四周袭来。我像逃犯似的奔进了家,奔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亮灯,吸起一支烟,抽出一本书,我倒在沙发上,逃避那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与压迫。于是夜像水流般过去。窗外的天色冉冉的亮了。我开始宽衣,滑进了疲懒的被铺。
好像我落在云怀的中心,我看见了光,看见星星的光芒,看见月亮的光芒,还看见层层叠叠的光,幻成了曲折的线条,光幻成了整齐的圆圈,光幻成了灿烂的五彩,我炫惑而晕倒,我开始祈祷,我祈祷,黑暗黑暗……,那么我的灯呢?
“灯在这里。”我听见这样的声音,于是我看见微弱柔和的光彩,我跟它走,跟它走。走出云,走过雾,走到绿色的树丛。我窃喜人间已经在面前,这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祖先几千年来惨淡经营的世界,那里有多少人造的光在欢迎我降世,于是我看见万种的灯火,在四周亮起来。我笑,我开始笑,但我在笑声中发现了我已经跨入了坟墓,我开始悟到四周的灯光都是鬼火,我想飞,我想逃,但是多少的泥土在压迫我,压迫我,我在挣扎之中喘气。
“太阳来了。”有人嚷。
于是我看见了炫目的阳光。
“太阳来了。”窗外是家人的声音,她们正把衣服在院中挂晒。
看表是下午一时,我披衣起来。正在盥洗的时候,史蒂芬来了。
“刚起来么?”他说。
“是的。”
“到底是昨夜哪一位女孩有这样的光彩,使我们独身主义的哲学家昨夜失眠了。”
“是Schelling。”我说,指我昨夜从书架抽出,阅后抛在床上的Schelling著作。
“别搬谎了,好朋友。”
“……”我没有回答他话,只用庄严的语气说:“‘好朋友’?而你一直不告我你是结了婚的人。”
“因为你说是独身主义者,我想你会讨厌结了婚的男子的。”
“为什么呢?”我说:“这是各人的自由。”
“天下哪有肯定了主义的人,不希望把他的主义概括众生的?”
“不,”我说:“我希望人人都有你一样的美丽而可敬爱的太太,让我时时过昨夜般快乐的夜晚。”
“恐怕还是昨夜的小姐使你感到那夜晚是快乐的。”
“我不想再说这些。”我说:“你是有太太的人,怎么总是找我同你去玩呢?”
“这是向你证明有太太的人也可以有独身的自由。”(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