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面是一瓶鲜花,但并不妨碍我对于梅瀛子的观察,她有东方的眼珠与西方的睫毛,有东方的嘴与西方的下颏,挺直的鼻子但并不粗高,柔和的面颊,秀美的眉毛,开朗的额角,上面配着乌黑柔腻的头发;用各种不同的笑容与语调同左右的人谈话。她穿一件纯白色缎子的短袖旗袍,钻石的钮子。四围镶着小巧碧绿的翡翠,白暂的皮肤我看不见粉痕,嘴唇似乎抹过淡淡的口红,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从她的颈项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礼服,在她的面前都逊色了,但假如她穿西洋的晚礼服,我相信还会比她今夜的打扮要出色。最后我开始发觉许多男子的视线都在偷看她,我骤然意识到一种奇怪的羞惭,我避开了偷视,照料我自己的菜肴。
于是我开始同史蒂芬太太谈话,她声音轻妙低微,面部的表情浅淡温文,与梅瀛子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我想她该有二十六岁,有很美的身材,长长的颈子,配着挺秀的面庞。非常沉静庄严,不笑的时候好像不容易亲近,看起来与史蒂芬活泼天真的明朗轻松的态度完全不调和,但在她眉梢与眼角,我看不出一点心理的哀怨与痛苦,而谈话中间,对于史蒂芬的情爱尤显弥笃。 但是史蒂芬为什么总爱一个人找我去玩呢?这是我的疑问。自然我不会对史蒂芬太太谈到我与史蒂芬的宴乐,可是她好像知道我们常玩的故事,因此在知道范围内,我没有否认。最后她说:“听说你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是的。” “这是说对于任何女孩子都不发生兴趣了?” “也许对于任何女孩子都有兴趣呢?” “那么是浪漫的玩世的别名。”她讽刺似的对我笑。 “不。”但是我严肃地说:“兴趣只限于有距离的欣赏。” “没有个爱人吗?” “过去自然有过。” “失恋过?” “也曾经有过。” “那么是酸葡萄的反应。”地又讽刺地笑。 “也许。” “但是总也受过人的爱?” “好像有过。” “但是你不相信这些?”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自己没有爱过一个人,爱的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也没有一个人爱过我,她们爱的也只是自己的想象。” “你以为人们都像‘纳虚仙子’恋爱自己的影子般的永远只爱着自己的想象?” “都是单恋!”我说。 “于是你失望了?”她说:“你从此不再为爱祈祷?” “我只有忏悔。”我说:“于是我抱独身主义。” “很有趣。”她说。忽然她望着在我们面前走过的白苹,她把声音放得很低,微笑着对我说:“然则白苹小姐也是在单恋自己的想象。” 这句话非常使我感到突兀,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史蒂芬玩笑的广播。我说:“你永远这样相信你丈夫的玩笑么?” “你没有注意我刚才同白苹谈话么?” “……”我用微笑代替了困难的回答。 “但是我想,”她说:“今夜你可被新奇的光芒炫惑了。” “……?”我用沉默的视线问她,但是我立刻感到梅瀛子的光芒在我心里闪动。 “那当然,是梅瀛子了。”她说:“她永远像太阳一样的光亮。” “但是我永远喜欢灯,因为我喜欢我自己灯光下的影子。” “可是阳光在夜里就是灯,灯光在白天就是太阳。” “……”我开始发觉史蒂芬太太灵的美丽,她的体念,她的感觉,是多么细腻与敏锐?这是与史蒂芬完全不同的性格,那么他们是幸福的一对么? 我注意史蒂芬站起来去开无线电,是很好的音乐。大家都静下来,我想是Debussy的曲子,但听下去又好像不是,可是史蒂芬太太忽然低声的问; “你喜欢Debussy么?” “是聪敏的作曲家,”我说:“但可惜没有深刻与重量。” “那么你对音乐是很有修养了。” “不敢说,”我说:“但是我爱音乐,正如我爱大自然一样。” “……”她不响,皱一皱眉,沉思了一会,接着好像被音乐吸引了似的,眼梢间有一种不令人接近的庄严,我沉默了。 饭后我们到会客室,那里现在已经布置得像一个小小的舞厅,史蒂芬在无线电中收到了音乐,几个军官先跳起舞来。我就近请史蒂芬太太跳舞。 “原谅我,”在舞圈中,我说:“史蒂芬太太,你可是不喜欢这爵士音乐?” “不很喜欢。”她说:“但偶尔同朋友们髋舞,也是我高兴的事。” 我在人丛中舞过去时,我看见梅瀛子正在那位漂亮军官的臂上,脸上浮着甜蜜的笑容,我避开她的视线,转了过去,接着又碰见了白苹与史蒂芬。今天的白苹显得分外光彩,与史蒂芬有很亲密的谈话,场中的舞伴,以他们的一对为最漂亮了。 曲终的时候。史蒂芬太太对我说:“今天你应当同梅瀛子多跳一点舞。” “为什么呢?”我说。 “因为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 “……”我没有说什么,但在第二只音乐响的时候,我伴了一位很年青的小姐髋舞。她很含羞,舞步也生疏得很,但是她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是我所交接的女性所没有的。于是我说:“可以请教小姐的名字么?” “海伦·曼斐儿。” “非常光荣,今夜可以同你跳舞。” “……”她沉默着,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但我的下颏感到她含羞的偎依。是柔和的发丝触到了我的皮肤,我好像有一种意外的责任似的,非常谨慎的把舞步正确地押着音乐的节拍,从人丛里过去,我忽然想到刚才介绍时的曼斐儿太太。我说:“我想,你该是曼斐儿太太的小姐了。” “是的,先生。” “那么我希望我以后可以常常见到你。” 于是接着的音乐,我就请曼斐儿太太同舞,我说:“只有你,可以是曼斐儿小姐的母亲。” “她还是很害羞的孩子。” “但是具有一颗难企及的灵魂。” “希望你时常指导她。” “我希望有光荣做你们的朋友。” “都是我们的光荣。”她说。 “我可以来拜访你么?” “随时都欢迎。”她说:“我的家就在芭口公寓三百四十一号。”(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