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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莹 父亲的童养媳

在大陆,我最亲最亲的并不是堂兄、堂妹这些人,而是跟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一个从十岁开始就独守空闺到今天九十六岁的垂垂老女人,她就是我的大妈—父亲的童养媳。

我原籍广东梅县,家乡的地址是畲坑新化荷合村,那是一个怎样偏远的地方啊!单单那个“坑”字,在我还没真正去过那里以前,坑坑洼洼这些字眼常浮现脑海中,离家到美国留学期间,跟家乡的祖母通信,这个字落笔到信封上的时候,总不免生起一股怜惜之情。想着在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匍匐在山坑荒郊里的一个遥远村落,一位老人家在煤油灯下,一字一句嘱咐她领养来的孙女 –一个称呼我姐姐却也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将她的思念写下来,寄到异国给我的情形。

大妈七岁就“嫁”入刘家来,比父亲小三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父亲忽然多了个“妹妹”玩伴,一定无比开心吧?两个小孩有没有到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地步呢?这个疑团一直到父亲去世都没人知晓。

父亲自幼丧父,孤儿寡母,家境艰苦,十三岁那年祖母就托“水客”把父亲带到南洋。当时广东、福建一带盛行“卖猪仔”,三餐不继的人家经常将家里的男丁托付给水客,带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谋生。以今天的眼光看,那是一种类似奴隶的买卖。父亲被“卖”到一家裁缝店,名义上是当伙计,实际上是什么粗活都得干,挑水、洗衣、洗地、捡柴生火、照顾老板的婴儿,裁缝的手艺是多年以后才有机会学习。当“奴隶”期间,是没有工钱的,从“奴隶”升到伙计后,每个月才开始有几毛钱的工资,当年一分钱就可以买到一碗干捞面或是汤面,美美地吃上一顿。

后来父亲恢复自由之身,到外面创业,兢兢业业,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裁缝店。[亚超洋服]这个招牌在马来西亚霹雳江沙小镇十六号大街上响当当,几乎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全国闻名的历任元首、苏丹的母校马来学院(Malay College)的学生每天穿着雪白笔挺的校服打我们店里经过,都禁不住回望给他们缝制衣服的洋服店。热带国家的校服一般都是短袖衣配短裤,唯有马来学院的学生穿的是长袖衣长裤,他们个个英姿焕发,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一身雪白光鲜的模样的确引人侧目。当时韩战刚结束,裁缝生意一枝独秀,店里有十几个裁缝师,日夜赶着缝制衣服,吃饭得分两桌,是[亚超洋服]生意最鼎盛的时期。据母亲说每天晚上打烊时,父亲双手捧着满满一抽屉的钞票上楼,锁在[夹万](保险箱)里。父亲与母亲成亲时,尚未发迹,只能租住在别人的楼梯底下。父亲是二十八岁那年与小他十二岁的母亲结婚的,从此就落籍马来西亚,有了我们七兄弟姐妹后再也没有踏足中原半步。

小时候我们就知道父亲在唐山有个童养媳,但那是个大忌讳,谁也不敢也不愿意提。父亲有个童养媳,那不是意味着我母亲是二奶吗?我们是二奶生的孩子,多没面子!万一让同伴知道这个秘密,拌起嘴来嘲笑母亲是二奶,我们怎样反呛回去?有时候听见父母为此吵架,我们兄妹连对方的眼神都要回避,或是假装不知,或是故意躲得远远的。好几次听到母亲大声嚷嚷:[只只只 ,你以为我的孩子是猫是狗?带一两只回去唐山!哼!休想!]客家话一个人说成一只人,原籍广东的母亲常常戏谑客家话的量词人畜不分,却忘了自己是客家人的媳妇。原来祖母每次托人写信来,都是催父亲快点回乡跟童养媳拜堂成亲,一直催到我们七兄弟姐妹一个一个相继诞生,才知道无望了,于是便要父亲托人带一两只孙子回去给童养媳,好歹让她也有个孩子,做个妈妈。母亲曾建议祖母把童养媳当作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可是在那个保守年代,又是个小村落,谁不知道童养媳在南洋已经有夫婿,她的身份是待嫁新娘,名节至关重要。我每次想到这位待嫁新娘的处境,心里又是痛惜又是凄凉,更多的是怜悯。母亲决不会让父亲回乡下的,即使父亲一再发誓回去看看老母就回来,绝对不会娶童养媳为妻,更不会把她带到南洋来,母亲就是不妥协。我不知道母亲是用甚么方法来威胁父亲而使得父亲不敢越雷池半步。吵归吵,骂归骂,母亲倒不反对父亲寄生活费回去唐山接济他寡母,如果有朋友或是水客坐船回乡,也会托他们带些物品回去。至于大件的如自行车、缝纫机则汇款让她们自行购买。

祖母左盼右盼都没有看到半只孙子回来,于是便领养了一个女婴给童养媳。我一直怀疑祖母是故意用女婴来绑住她,让她安分守己在空闺里等候父亲的归来。她可能反复这样说:[亚超会转来的,一定会转来的,你再等等。] 可怜温顺的童养媳一等就等了一生,等到齿掉发落,等到脸上被岁月镌刻出纵横密布的皱纹,等到身高缩成孩童般,他的独子,待嫁娘的未婚夫始终都没有转来。

第一次与父亲的童养媳见面是1999年,父亲去世后的八年。我、大哥、四弟安排了一趟寻根之旅,我们瞒着多病的母亲说是去黄山旅游。到了广州,翌日便搭上了一周只有两班的飞机到梅县,抵达梅县再乘坐一个小时的车,经过逶迤弯曲的乡村小路来到一大片农地。车子停靠在马路旁,我们下了车,在狭窄的阡陌间小心翼翼地走向路尽头的几幢红瓦农舍。出发前我们几兄妹商量见到父亲的童养媳时应该怎样称呼她。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对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们都习惯一律称aunty,男人则称uncle 。若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使用这种外来语,肯定会污染乡下人的耳朵。经过一番斟酌,我们一致同意用“大姨”这个称呼。离开农舍尚有三百米的距离时,忽然响起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空旷的田野里,鞭炮声显得格外嘹亮震耳,也格外让寻根的心迫切和激动。我们终于回到了父亲的诞生地—畲坑,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在南洋的刘家,上上下下的人都避讳尽量不提的地方,如今就确确实实在我们跟前。

来到一座陈旧的房子,跨过门槛,只见一位裹脚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立在餐桌旁,急切的眼神朝着我们,我抢前半步,一把攥着她的手,喊道:“大姨。”老人家眼泪涔涔而下,拉着我一径地唤:“妹里妹里。”(女儿之意),眼前这位大姨,身高只及我胸,一套灰黑色的衣裤松松地裹着瘦弱的身体,在不十分敞亮的厅堂里,她耳垂下吊着的一对翠玉耳环发出荧荧的绿光,长型的坠子经年累月地吊挂着,把耳洞拉大了。我暗忖她那不到五尺的身躯是不是因为承受不了八十多年的相思、寂寞、凄清、孤绝而变得越来越矮小?多少个白天和黄昏,她一定蹭着一双三寸金莲,伫立在门旁,遥望着辽阔田野,渴望尽头忽然出现一个她朝思暮想的归人。坐下来后,换成她握着我的手,嘴里还是不停地妹里妹里叫着。她也不停地抚摸大哥、四弟的手。显然我跟她有着语言隔阂,我的客家话不溜是因为我从小跟母亲和外婆都说粤语,父亲用客家话跟我说话,我则回他粤语,兄弟姐妹都是以粤语交谈。大姨一口梅县乡下客家话我觉得又与平常听到的客家话有差异。幸好大哥、四弟不像我都有语言天分,一旁的大嫂、弟媳更忙着当我的翻译。大姨领养的养女,多年通信都称我阿姐的,频频问:“子丈做吗该唔转来?子丈做吗该唔转来?”弟媳看我一脸茫然,笑骂道: “妹妹问你姐夫为什么不回来呢?”我才明白子丈是姐夫。原来妹妹是大姨亲妹子的女儿,这个妹妹替代了我们几只在海外不肯归来的孙子,做了大姨的女儿。她会说华语,乡音虽重,我们却聊开来了。

妹妹从屋子里捧出一大叠信件,全是数十年来父亲、我、小弟寄回来的信,信纸早已发黄,每封信的折迭处都几乎已断裂,可见信件被阅读过无数次,反复折迭才会如此。妹妹谨慎打开其中一封信,是小弟执笔的,上面说母亲汇钱给大姨买自行车,此时大姨忽然说道:“你阿妈寄钱转来俾我买脚车呢!”过了一会儿又说:“你阿妈好么?”老太太的声音细细的,尾音婉转平和,提到“你阿妈”时,就如提到亲人似的那般自然、亲切。她口中的“你阿妈”不正是她的情敌吗?我顿感一阵揪心,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忙递上见面礼,一条配上金坠子的项链,妹妹立刻替她戴上,众人围拢过来,一叠声说:“好靓,好靓。”老太太摸着金坠子的手慢慢移到右耳上的翠玉耳环,幽幽道:“这是你阿爸送俾我的。” 不知道这对耳环她佩戴了多少年,耳垂挂了下来,耳洞大到手指可以穿过去。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定情物吗?还是聘礼?是什么时候送的?母亲知道吗?大姨对父亲是否有怨?对母亲是否有恨?我心里有一大堆无法解开的疑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对父亲的孩子个个充满了母爱,不容置疑。数十年来,除了父亲外,她朝思暮想的就是我们七兄妹。上一代的爱恨情仇留给下一代的我们承受,是多么的沉重啊!随着父亲的去世,所有的恩怨都应该化作一缕云烟了吧!我对大姨万般怜惜和同情,但是我能怪自己的母亲吗?倘若我是她,说不定也会跟她一样,不允许丈夫回去与童养媳拜堂成亲,不甘居于二奶的地位,甚至在寡母逝世后反对继续汇款接济她。眼前这位老太太简直是活菩萨的化身,从见面到分手,始终慈眉善目,以无比关爱的眼神看着我们。说起话来,殷切和蔼,让我们倍感温馨和感动。

答应第二天再来看她后我们便回下榻的饭店了。在车上,众人唏嘘不已,四弟立刻建议我们第二天改口称呼她为“大妈”,没有人有异议。我不禁感到无限悲哀,这位胸怀宽大的慈祥老人,不但不嫌弃我们,还把我们当作亲生孩子看待,八十几岁的她头脑清醒,记得我们七兄弟姐妹每个人的名字,难道我们改唤她一声大妈就可以补偿她数十年的深闺寂寂了吗?如果可以,唤她阿妈我都愿意。

翌年秋天,当地的畲江中学以父亲为名的校门落成,我受邀回去剪彩,我邀四弟和小妹同行。妹妹说我们抵达的前一天,大妈整晚无眠,天一亮立即穿戴整齐,深色的棉袄外面佩戴着我送给她的项链,在秋阳的照耀下,越发金光耀眼。她把项链露出棉袄外,是要让我知道她是多么喜欢我送给她的礼物,又是多么重视我们的相聚。我事先征得校长的同意,让大妈上去挥剪。唉,我要她出来剪彩无非是要还她一个遗孀的身份,让全村镇的人都知道校门上的名字就是她丈夫的名字,而我们就是她的孩子。可是这又于事有补吗?我真是太天真、太做作了。大妈几十年所受的苦不是金钱名誉所能补偿的,妹妹没结婚前,家里没有个男人,祖母、大妈、妹妹三个女人受尽别人欺凌,养的鸡只、种的蔬菜经常遭人偷窃。我从海外汇款回来,还有人动歹念想揩油。幸好在极度困苦的环境中,妹妹长大后变得非常精明坚韧,是祖母和大妈的紧身护卫。

此时大妈已经见过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中的四人,她频频追问二哥、三哥、小弟做吗该唔转来,几时转来。2005年我们约了美国的二哥和二嫂再去探望她,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机,县里的书记、主任、校长早已在机坪等候多时。那年大妈已经从郊外搬到镇上的学校旁边,高龄九十二岁的她深居简出,可她知道不远处的校门是她开幕的,校门上镌刻着的名字也同时深深刻在她心坎里。这个名字她在睡梦里呼唤了几十年,几千遍,只有天知道。那次大哥的儿子也去了,她显得格外开心,一径拉着被她视为长孙的侄儿轻声细语地说了不少话。

我前后见过大妈三次,每次相聚只有短短数天,对老人家来说,数天只是一弹指的功夫,怎抵得上她数十载的凄清岁月,所以她经常嘱咐妹妹写信来,说她怎样想念我们,希望我们有时间就回去。此文写至一半,忽接噩耗,大妈已于五月四日凌晨逝世,享年九十六岁。大妈生于一九一三年,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她不但虚度了花样年华,并且备受思念良人之煎熬。祖母生前一直是她陪伴和照顾,祖母活到九十多岁去世,若不是大妈,谁来照顾祖母?大妈始终忘不了我们兄妹七人—那个远在南洋夺取她丈夫女人所生的孩子,临终前还盼望没见过面的三哥和小弟能回去看她。老太太怀着菩萨般的心肠疼爱着她情敌的孩子,始终不渝,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下意识里已经把大妈当作自己的母亲,饶是如此,我们刘家还是亏欠她—蓝顺娣太多,太多!

 

作于2009年5月31日

原载《客属会讯》第60期,2014年8月

收入风沙雁主编《新华文学大系•散文集》,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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