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在一个小城里做按摩师。
她为一个老板打工,老板连她共请了三位女按摩,平均每人每天做五六个客人。小如回到家约是晚上八九点钟,草草吃完饭,草草洗澡后就上床躺着,最早也要十一点光景了。再看看手机里的各种讯息,回复微信,一直到午夜十二点,她才睡去。好在第二天上午是十时上班,可以多睡一会,不过,她浑身骨骼酸痛,都不知道哪根骨头是属于自己的了。
这晚正要将手机按到静音,突然,叮当一声,一个红点出现,她点开看,禁不住骂了一声,又是她!真臭美啊!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这个由老同学阿庄做群主的、共有五十几位成员的微信群,约有七八位女生轮流发自己的照片,从十几岁的小学女生发到初中毕业典礼的照片,再从高中时期的十八豆蔻年华发到做少妇时期的初熟风韵阶段•••每发一张,都引来喝采一片。不管对方美丑,为了礼貌故,一律都赞为大美女。大家都已是进入坐六望七的年龄,还是沉醉在昔日的浪漫岁月哩。
这个群,几乎成了大家的时光倒流器了。沉默的潜水鱼,照样沉在海底;几只活跃的大鱼浮了上来,三天两日地发自己各个时期、各种姿态的照片,一旦被礼貌地赞赏,更是得意忘形,发得更勤。好似只剩下我一个人低调,小如想,有谁年轻时期不漂亮?我不发一张,大家以为我过去现在都那样不好看,其实又有谁年纪大了好看?发发年轻时候的照片,满足一下虚荣的心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还不是自欺欺人啊?•••小如越想越不能睡了,总是觉得自己好像被摒弃在世界之外了。
是的,尽管老是沉湎于过去美丽容颜的年代,不是一股健康的风,但我不随大流,总是会被视为另类的,以为我终身不嫁可能是因为容貌不出众。这个群啊,真的没有一个人看过我过去的照片,如果她们看过我的高中毕业照,漫天乱飞的“美女”称呼一定会收敛,个个都要跌破一地的眼镜碎片了••••••
小如思路越发清醒,越想心头就越发热,一时间没了睡意,目光慢慢移到床正前方一面大镜子,那里面映照出床这边墙上挂着的一张她十八岁时的大照片。那大约有九十厘米高、四十厘米宽吧,是一张用布制作的放大的彩色照片,效果有点像油画。不明白怎么三十几年前就有那样高超的先进技术,能够如此完美地将相纸上的人像复制到画布上?这一张如果发到群组,一张已经足够,足以横扫所有那几个每日发一张的老同学所发的所谓美照的总和了。
这张旧照片原件现在藏在哪里?
小如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午夜三点,好吧,明天或过几天再找吧。
这一天只做半天按摩室就休息,小如匆匆赶回家。她想拍摄墙上的照片又担心效果不好,最好的是找到原件扫描,那会清晰很多,然后再发到微信群给大家欣赏,一定非常轰动。四十几年前照相馆为她拍摄的照片,经历几度家的搬迁,已经不好找。翻箱倒柜翻出几大盒黑白照片盒,再翻阅彩色相簿,唉,什么都有,独是这最漂亮的没找到。
夜晚,她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镜子倒映的大照片,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四十几年前,正当自己十八岁,也正是高中毕业那年,和同校的、唇上留八字胡、画画富有天分的他互有好感,可是因为双方父母的反对而告吹。他离开伤心地,在岛与岛之间辗转流浪,而她那一年特意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以作为她“爱情死亡”纪念年,从此终身不嫁。•••••现在,既然原件已经找不到,她想,就拍墙上挂着的这一张吧。她连拍了五六张,选了最好的一张,然后编辑修饰,剪裁、调好光线,左看右看,近看远望,觉得满意了,就自个儿满意地笑笑。
现在我就发到微信群组,出出我一口恶气。小如想。
她发照片时正是半夜三点钟光景。
她睡了一会,九点起身,看到手机,群组已经累积了二三十条的资讯,真的十分轰动,都是大赞她这“大美女”的,有的还开玩笑说“发现小如大美女,是组群今年最大的收获”、“我们群里的大美女,小如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马上一并回复:“哈哈,谢谢捧场,大家不都是有过类似的“曾经”吗?
发了照片,她有说不出的快意;被夸奖,她的心花怒放,比享用了一顿大餐还饱、还美味。
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当她夜里躺在床上,偶然望向大镜子,赫然发现墙上空空如也,不禁大惊。她猛力扭一下自己的脸蛋,痛,那决不是梦。
又是一个月后,天气很冷,她戴着大口罩,围上围巾,偶然到市集转悠,赫然看到一个戴牛仔帽、唇上留八字胡的人摆卖油画的地摊,有幅大小和她墙上挂的照片相仿的油画,连画中人也酷似她。那人见她和许多人在围观,就大力推销那幅画——我们岛屿最美的少女喔!我们岛屿最美的少女喔!我们岛屿最美的少女喔!
她的心一阵紧缩和乱跳;除了这一句她渴望多年的话语外,她还看到捧着油画的人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还有睽违几十年的八字胡。
真是他吗?这个戴帽子的,将她镜子里的容颜偷走、化为一张油画,向全世界赞美她的画家?
她想,只要“曾经”过已经足够,大照片也遗失都不重要了。
她准备“买”下那幅油画。